“公主!公主!……”陈媪急切的声音将她从睡梦中吵醒。
宣华有些不耐烦,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鼻子里却传来一股怪味儿。她不由皱眉,睡觉之前明明点了最上等的龙涎香,为何这刻房间里的味道如此古怪?
宣华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是个狭窄简陋的房间。
虽然房间经过了装饰,挂上了她常用的纱帐,铺上了她常用的褥子和地毯,但是仍旧无法掩饰这里的寒酸。
她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青州将军府,而是青州前往洛阳路上的驿站。
一封从洛阳而来的战报,打破了她奢华而安逸的生活。
大楚国天朝上国,盛世百余年,却没想到竟也有边疆告急的时候。
镇守并州的匈奴五部谋反,挥军直逼帝都。她的夫君青州刺史广武将军谢准,不得不率军进京勤王。
一时之间青州城空,她这位大楚公主,也随军踏上了归都之路。
“公主,您可醒了!”红纱帐外,陈媪白胖的脸上充满了焦急。“大事不好了!”
“喊什么喊?”头好痛,昏昏沉沉的感觉,却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宣华用手撑起了沉重的身子,掀开红纱帐,向驿站房间唯一的那个窗外看去。
外面火光冲天,竟是隐约有喧哗之声。
宣华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外面发生了何事?”
“大事不好!将军他抓走了公主所有的奴婢,将她们都拘了起来!”陈媪嗓音沙哑,显然十分惊慌。“老奴见势不妙,赶紧来告知公主!”
“什么?”宣华眉头一挑,一巴掌拍在床上。
“谢准他好大的胆子!”她猛地站了起来。但站到一半时,忽然觉得一阵脑晕目眩,幸亏陈媪一把扶住了她。
“公主,小心!”陈媪触摸到她的手,竟然汗津津的全是冷汗。
借着外面的火光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陈媪伸手在她额上一探,大吃了一惊。
“公主,如何烧得这么厉害?”
宣华摇晃着站稳,自己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想必养尊处优多年,她这具身体,已经虚弱得经不起舟车劳顿。
窗外传来女子的惊叫声,爆裂在空气里鞭子声,嘈杂的马蹄声。
“公主!”陈媪有些惊慌,喃喃。“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这如何是好?”
“扶我出去!”宣华一咬牙,披上了陈媪手上的披风。
外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士兵和战马,士兵手上都举着火把。猎猎的火焰将整个驿站照得灯火通明。宣华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大将军谢淮,今年不过二十七岁,正当盛年。他身材雄伟,气质粗犷,虽然出身于门阀世家,却带着一股天生的草莽气息。
那些披红着翠的白嫩女婢被他的一众亲兵看押着。
而他,背对着她,黑色的披风在夜风里猎猎飞扬,高扬的声音震耳欲聋。
“……如今洛阳城破,我大楚皇帝被掳,天下已然大乱!彼逢乱世,既是天下不幸,亦是尔等的幸运!便在此刻,正是诸位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男儿在世,各位可跟从我做一番事业!兄弟们都是跟随本将军多年的精兵,一路行军,舟车劳顿!这百余名女侍,自今日起便充入军中,犒劳各位兄弟!……”
他洪亮而有气势的声音一落,便听得满场的欢呼声。
宣华脑中轰然一响,浑身颤抖。她尖叫着冲出去,一把抓住了谢准的袖子,嘶声道:“谢准,你好大的胆子!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
那男人回过头来,冷厉的眼睛看着她,没有任何温度。
那目光如同冬日之冰窖,冷得让宣华犹如当头淋了一头的冰水。她浑身冰冷,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变得陌生的男人,有些不可置信。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但她还是忍不住再次质问他。“谢准,洛阳城破?大楚皇帝被掳,我皇弟他……”
“城破国亡,皇上他受到惊吓,已然薨了!”他看着她的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中竟有一闪而过的嘲然之意。“夫人,你已不再是大楚公主了!”
夫人二字,语气上刻意加重。他衣袖一震,甩开了她的手,也许是力气太大,宣华怔怔地后退两步,双腿一软,整个人竟是跌坐在了地上。
“薨了……”她喃喃地,脑中闪过皇弟那惶恐而带着痴傻的面庞。
“阿姐,阿衡不喜欢父皇,阿衡不要进宫啊……”
“阿衡不要做皇帝,阿衡只想跟阿姐在一起!”
“阿姐,不要走,阿衡一个人好怕……”
“薨了?”眼泪倏忽流下来,心中却顿时空了。阿衡,今年的金秋,他刚刚满十九岁啊!那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
记忆中的那个与她一母同胞的孩子,永远停留在了她离开洛阳的那年。皇弟阿衡在她眼里,从来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当年她费尽心机,却依旧没有逃脱远嫁的宿命。她离开洛阳那年,他不过十四岁,他追在她的后面叫她阿姐,叫得撕心裂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辉煌的帝国,那至高无上的帝位,怎会在一夕之间变成这样?脑中轰隆隆的响声,巨石般的悲痛沉重击打在她胸腔。
“不……”她摇晃着站起来,想要去抓那男人的袖子。“谢准!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她声嘶力竭,全然看不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
那男人看着她那蓬乱的头发,张扬的面孔,不禁浓眉皱起,眼底掠过一丝厌恶。
“公主!”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而刻薄。“洛阳城破,那白痴皇帝被匈奴人拖上了城头示众,小皇帝当场活活吓死,此事洛阳人尽皆知。那个白痴小皇帝,当真是没有丝毫的男儿血性,简直丢了我大楚国的脸面……”
“住口!你给我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皇弟……”尖锐的声音撕破了冷锐的空气。她声音嘶哑,扑上去就要厮打谢淮。
满场的官兵,愕然地看着这个外表尊贵端庄的公主,竟是像个市井的泼妇。
然而谢淮对这样的状况,显然早已经不感到意外。
“怎么?又要动手?”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目光嘲然:“事到如今,莫非你以为你还有嚣张的资本?没有了那白痴皇帝,你便什么都不是!公主?不过是个身世不明的下贱野种而已!当真以为你自己金枝玉叶?”
“混账东西……”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话让她无尽屈辱。脑中轰然一响,便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尖锐地叫起来:“谢准,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皇弟,你一个小小的庶子,能爬到今日这样的地位?”
“呵……”不提此事倒还罢,提到此事,那男人眼中竟是掠过一丝血红。“拜你所赐,我一个小小的庶子,不得不赐死了我心爱的妻子,来娶你这么一个婚前失贞的****公主!司马宣华,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抓住她的领口,俯身在她耳边,声音阴冷:“我感激得日日夜夜都想杀了你!好在上天有眼,终于让我忍到了头!时至今日,我终于不用再忍下去!当了我这么多年的正妻,你也该给我心爱的女人腾出位置了!玉蓉!”
最后两个字,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将军!”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驿站廊下传来。
宣华心中血液激荡,抬起头,便看到了站在驿站廊下的红衣侍婢。
那个不起眼的奴婢,不显山不露水,从来是默默无闻地站在众婢之后。原来她就是谢准的前妻孙玉蓉。原来她没死,原来她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
此刻,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儿。那孩子的眉眼与谢准有七八分相似,她呵护着那孩子,眉目间有股天成的母亲的慈爱。
那……是她和谢准的孩子?
宣华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以前许多没想明白的事情,忽然在这一刹那明白了。
难怪婚后谢准经常借口公务留宿书房,很少亲近她。难怪她婚后八年来,肚子毫无动静,而谢准却丝毫不介意。原来,原来一切竟是如此!
“奴婢见过公主!”看似如往日一样谦恭有礼,然而那女子眉目间却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她身披的那件大麾,是八年前宣华大婚之前,谢准在皇家猎场一举夺魁,由先皇亲自赐予的。宣华很喜爱,曾问谢准讨要过,谢准说已然送了人。
如今却披在了这个卑微而低贱的侍婢身上。
心中某处似乎被揪住了,窒息般地痛。她用力深吸一口气。
“我果然如皇长姐所说的那般蠢啊!”她笑起来,笑得有些癫狂。
“公主何止是愚蠢?简直是蠢不可及。”那女子扫了她一眼,眼神中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公主在将军身边这些年,本该有很多机会与将军修好。然而公主不但没有把握住机会,反而对将军颐指气使,夫妻反目成仇。天家贵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过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你给我闭嘴!”脑中一阵眩晕,心中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开。她转过身,用力一耳光向那个带着胜利优越感的女子脸上扇过去。
啪的清脆的一响,那个女子脸上顿时多了个五指印。
谢准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司马宣华,你休得无礼!”
“司马宣华……哈哈哈,夫君,这可是你第一次敢直呼我的名字!既然有心爱之人,既然不喜欢我,为何又要娶我?昔日你受你嫡兄欺压,是何人救你于水火?昔日你抑郁不得志,是何人亲自入宫为你求得官职?昔日的一切,莫非都是我的逼迫?昔日种种,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我司马宣华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她厉声冷喝,迈前一步。
那男人看着她那疯狂的眼神,一时竟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下意识地将那女子和孩子护在了身后。
他那下意识的动作,更是刺痛了宣华的眼。
“好一个情深意重的恩爱夫妻!”她冷笑。“昔日你为了富贵,娶我入门,却将一切的罪孽都怪罪在我这里。我司马宣华在你眼底,不过是个可供利用的工具?如今这个工具没有了价值,便是你抛弃我的时候,是不是?”
她逼近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仰起头,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可我司马宣华,从来都是眼底揉不得沙子!”
刷地一声,一道光芒跃起,司马宣华突然转身,雪亮的匕首向那女人身上掠去,尖锐的声音嘶吼出声:“利用我的人,必须得付出代价!”
匕首刺入一个肉体。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了她的身上。胸口一阵剧痛,宣华整个人便飞了起来,向驿站的墙上摔去。
四周一阵嘈杂的声音,有马蹄声,有惊叫声,司马宣华睁开眼睛,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声音中,她渐渐失去了意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