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靳歙所率领的马邑守军,以及丽寄率领的虎贲校尉,各自从马邑、武州塞两个方向,朝战场中央收拢之时,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所率领的匈奴本部主力,则出现在了战场膝侧,一处背靠悬崖的高地。
之所以选择这个高地,挛鞮稽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首先,是过去几日的战斗,让马邑守军那超过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展露在了挛鞮稽粥,以及每一个匈奴骑士的眼前。
而与汉军那百分之百超过一百五十步,且很可能不止一百五十步的超远射程相比,挛鞮稽粥麾下的匈奴主力,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寻常的匈奴骑兵,就算是将战马停稳,然后跳下马,在地上蹲下来挽弓搭箭,射出去的箭失,也大都只能达到百八十步的射程;
即便是以‘善射’文明草原,以长弓作为部族图腾、信仰的楼烦弓骑,也大都只能保证射出去的箭,能达到一百步以上,最多不超过一百二十步的射程。
而楼烦弓骑‘最多一百二十步’,与马邑汉军那‘起码一百五十步’的远距离射程差距,便是挛鞮稽粥需要解决的关键。
为了磨平这最起码三十步的射程差距,挛鞮稽粥必须要使敌我双方的战略地势调换;
具体来说,就是从先前,汉军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射、楼烦弓骑在城外仰头抛射的情况,改变成:楼烦弓骑在高处俯射、汉军则在低处抛射。
只有这样,才能通过此消彼长,是敌我双方的远程火力打击范围尽可能拉平,不至于像一个被大人摁住脑袋的孩童般,奋力的挥舞拳脚,却根本够不到对方。
除了远程火力方面的考虑,还有敌我兵种,也促使挛鞮稽粥在率军离开马邑之后,选择了这处高地暂驻。
——因为挛鞮稽粥麾下的骑兵,能对汉军步兵造成的最大威胁,便是冲击!
先前,汉军在马邑龟缩不出,挛鞮稽粥率领的匈奴骑兵,根本无法发挥出这个兵种优势;
但在双方在野外拉开阵势之后,这个兵种优势,挛鞮稽粥就要好好利用了。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场与汉人之间的战争,挛鞮稽粥已经无师自通,隐约明白了汉人常说的‘居高临下’,究竟是多么重要的战略优势。
当然,挛鞮稽粥之所以选择这处背靠悬崖的高地,而不是其他的高地,也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如何?”
“那条小道,是不是真的能走到草原?”
王帐之内,挛鞮稽粥沉声一问,一旁的汉商便赶忙上前:“屠奢不要再犹豫了!”
“那条小路,是我这么多年来,带着货物出入边关的,我已经走过无数次;”
“走那条小路,屠奢就可以带着麾下的勇士,回到草原了啊!”
汉商急切的话语声,惹得其余几位头人纷纷侧目,旋即便将几代的目光,隐隐投降挛鞮稽粥那阴沉如水的面庞之上。
——这场仗打到这里,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马邑攻不下,武州塞又丢了,搞得现在,大家伙连云中都回不去!
先前攻破云中,所获得的那些财物、奴隶,且先不提了;
能把麾下这几万勇士带回草原,然后想办法熬过今年冬天,才是各位头人此刻所在意的头等大事。
至于像挛鞮稽粥所说的那样,在这旷野、在这处高地,甚至是背靠悬崖的高地,和汉人拼个你死我活?
别闹了······
大家来攻打汉人,又不是真的有暴力倾向!
大家之所以率军南下,不过是想从汉匈边界抢点东西,好回草原过冬。
眼下,抢到的东西拿不回来了,草原也回不去了,谁还能有继续打下去的心思?
感受着那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挛鞮稽粥的面容,也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这,就是挛鞮稽粥选择这处高地,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原因。
——在这处高地,和高地后的悬崖之间,有一条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的自然栈道!
那条栈道,便是挛鞮稽粥给自己留的后路。
当然,眼下的情况,并不足以支撑挛鞮稽粥,将这条栈道栈道的存在,透露给麾下的所有人。
要想安然离开,并带尽量更多的人回到草原,挛鞮稽粥,需要打一场胜仗!
只有这样,才能为麾下这数万骑兵,赢得通过那条栈道,回到草原的宝贵时间;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回到草原之后的挛鞮稽粥,不至于因为这一场战争的损失,而失去匈奴各部的信任。
因为匈奴,并不是汉室;
匈奴,不是中央集权的统一政权,而是松散部落联盟制的游牧政权。
要想在未来,顺利结果父亲挛鞮冒顿留下的单于宝座,挛鞮稽粥在离开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
“先生可以下去了。”
“如果先生认为,我能带先生回到草原,那先生就暂且留下;”
“如果不认为我,能带先生回草原,那先生也完全可以离开,用自己的方式谋求生路······”
沉声一语,只惹得那汉商急迫更甚,开口就要再说些什么;
但当挛鞮稽粥那冰冷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汉商的面庞时,那汉商终也只能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回了肚中。
强自定了定神,便见那汉商退后三步,朝挛鞮稽粥拱手一拜。
“鄙人,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屠奢的信重,让鄙人感恩戴德,但也不敢留在这杀伐之地。”
“既然屠奢不急着走,那鄙人,就先走一步。”
“等屠奢带着麾下的勇士回到草原,鄙人,一定会找到屠奢,继续为屠奢效命······”
语带心虚的道出此语,那汉商又再拜,而后便在帐内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挛鞮稽粥的左贤王大帐。
而在汉商离开之后,距离挛鞮稽粥最近的白羊王,也不由面带担忧的走上前。
“屠奢;”
“马邑城内的汉人,可还没找到我们呢。”
“将那个出卖族人的汉人放走,万一······”
隐晦的提醒,却只惹得挛鞮稽粥缓缓摇了摇头,而后便将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摆在了各部头人的面前。
“马邑城内的汉人,已经发现我们的计谋了;”
“汉人的太尉靳歙,已经带着马邑城内的几万汉军,朝着我们这里走来了。”
“还有武州塞;”
“——武州塞的丽寄,也已经带着之前,夺回武州塞的精锐部队,从另一个方向朝我们逼近······”
听着挛鞮稽粥低沉的语气,帐内的各部头人,只纷纷落寞的低下头去。
此刻,正聚集在王帐内的各部头人,在这一场战争当中,可以说是‘来的时候有多嚣张,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就说此刻,这几位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让草原各部跪地匍匐,根本不敢抬头注视的部族头人、草原上的英雄!
在攻破马邑之后,是多么的志得意满,又是多么的‘志向远大’?
——那几天,在这几位头人之间,甚至有人亲自找上左贤王挛鞮稽粥,以‘汉人懦弱’的理由,劝挛鞮稽粥朝长安方向前进!
可现在呢?
这些草原上的英雄、各部族心中的勇勐之士,却在这不过数丈方圆的王帐之内,落寞的低下了头······
“屠奢;”
“我们走吧······”
“那汉商说的没错。”
“如果再不走,等汉人找我们,我们就算是想走,也绝对走不掉了······”
沉默许久,终还是前几日,刚被挛鞮稽粥赐下一道‘泪痕’的白羊王,用一句满是心虚的劝说,打破了王帐内的宁静。
而后,白羊王又似是生怕挛鞮稽粥误会般,刚忙补充道:“屠奢先走!”
“我白羊部的勇士殿后,掩护屠奢回到草原!
”
听闻白羊王此言,挛鞮稽粥阴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暖意。
而在帐内,其余几位头人听闻此言,却都将赞同的目光,撒向了白羊王的背影。
——作为匈奴单于:挛鞮冒顿‘钦定’的三驾马车,楼烦、折兰、白羊三部,自然是有各自安身立命的绝技;
比如楼烦部的勇士,都非常擅长射箭;
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完成在静止的马背上,乃至缓慢移动的马背上,精准射击的高难度动作!
又比如折兰部的勇士们,几乎每个人都是疯子;
即便是在‘擅长下马肉搏’的匈奴部,折兰部也还是借着永远不会后退、永远不会怯战的特点,成为了草原各部的梦魔!
而与前两者相比,白羊部的‘绝技’,则明显有些特殊。
——不同于擅长肉搏的匈奴本部,以及更擅长肉搏的折兰人、擅长远距离精准射击的楼烦人,白羊人的绝技,叫‘回马射’。
顾名思义,就是在草原骑兵vs骑兵的战争中,先是假装溃散而逃,然后在敌人策马追击的途中,冷不丁回头射一箭的特殊作战方式。
这样的特殊作战方式,在匈奴可谓是独树一帜;
除了白羊人,其他任何匈奴部族,都不会采用这样的战斗方式。
——因为‘先假装溃散而逃’,实在是有些丢人,也实在太容易变成‘真的溃散而逃’。
但在此刻,白羊部的特殊作战技巧,却让折兰王,以及楼烦王哲别二人,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念头。
“这一场战争之后,我大匈奴和汉人之间,肯定还要进行战争。”
“和汉人的战争,需要我折兰部的死亡冲锋/我楼烦部的精准骑射;”
“至于白羊部的‘回马射’,倒是可有可无的了······”
如是想着,折兰屠、哲别二人望向挛鞮稽粥的目光,也是愈发期待了起来。
在这二人看来,白羊的提议,非常好!
留白羊部殿后,顺便通过‘回马射’的成名绝技,将汉人在这片区域多遛几天,就可以为其他部队的撤退,赢得足够的时间!
至于白羊王,以及其麾下的两个万骑嘛······
“草原的秩序,会让大匈奴,拥有下一个白羊王的······”
“只要白羊部还在,那白羊骑兵,就不会消失······”
对于折兰屠、哲别二人心中的默契想法,挛鞮稽粥自是一无所知。
在听到白羊王‘我留下殿后’的提议之后,挛鞮稽粥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终于在这一刻确定下来。
“我,是匈奴左贤王!”
“是伟大的冒顿单于的子嗣!”
“我绝对不能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上万白羊勇士,埋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惹得折兰屠、哲别二人赶忙回过神,将忐忑的目光撒向挛鞮稽粥;
却见此刻,挛鞮稽粥坚定地面庞之上,已是带上了一抹莫名的庄严,和让人无比信任的担当、决绝······
“——要想退回草原,我们必须打败汉人一次!”
“要想打败汉人,我们,就必须紧紧地团结起来,发动麾下的每一个勇士,参与到惨烈的战斗当中!”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时间,借着汉人收敛阵型、整顿军心的时间,从山丘后的小路退回草原!”
极具震慑力的呼号声,也终是折兰屠、哲别二人,将心中的算盘偷偷藏到心底,满是坚定地单膝跪倒在地。
——正如挛鞮稽粥所说:占据着这处高地,匈奴主力,可以和汉人一战!
为了保证撤退时的安全,以及回到草原之后的名望,也必须和汉人打上一场!
“屠奢!”
“下命令吧!”
“我折兰部的勇士,早就无比的渴望鲜血的滋味、早就想尝尝汉人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的了!”
“楼烦部的勇士们,有一万张长弓,听候屠奢的调遣!”
“白羊部的九千名提示,时刻准备为屠奢而战!
”
随着这三部头人,以及金山部,还有其他几个奴隶部族的头人上前表态,挛鞮稽粥面上的严峻之色,也终是逐渐化作熊熊战意。
但是挛鞮稽粥,却忽略了一个极其致命的关键问题。
——从武州塞方向来的汉人,明明只有区区五千人;
为什么那五千名汉人,尤其还是步兵,却能将武州塞的两千匈奴骑兵,近乎无损的杀、俘殆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