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众人的异样目光,阳城延却满是坦然。
少府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钱?
其实,单从账目上来看,并没有多少。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惊鸿一现’的代民储粮,还是盈利期稍长一些的粮米官营,少府所获得的收入,大部分都是粮食。
——代民储粮,取储粮十分之一作为仓储费,并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平分;
至于官营粮米,虽然因为差价的原因,确实能为少府带来‘钱’的收入,但在天子刘盈的授意,以及阳城延的严格执行下,这部分盈利,也大都被换成了粮食,并储存在了关中各地的粮仓之中。
用刘盈的话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至于当下,占据少府收入最主要部分的盐铁粮饷,也差不多。
——锻铁部分,非但无法让少府通过出售成品来换取收入,反而要将成品全部存入内帑的同时,拼了命的往里砸钱!
至于盐,虽说是一本万利,但有‘锻铁’乃至‘锻钢’这两个吃钱大户,少府晒盐所得的收入,也有相当一部分被吃到。
所以实际上,过去这些年,少府根本就没存下多少钱。
虽然相比起十几年前,府库穷的跑耗子的情况好了很多,但也绝对谈不上钱多的没处花。
可相应的,便是少府这些年,存下了相当一部分的粗盐,以及铁钢。
至于用铁去制作铠甲,似乎也确实是有些奢靡。
但这却并不在阳城延的考虑范围之内。
——天子下令制作新甲,阳城延能怎么办?
如是想着,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便笑着低下头,指了指那具鳞甲边上的板甲。
也几乎是在望向板甲的同一时间,阳城延原本自信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担忧······
“此板甲,乃以恶金锻打而成,重七十斤,厚足有半寸!”
“少府曾请南军试之,得此等板甲,可拒十石强弩大黄弩,而只有微损!”
“只陛下曾有令:板甲,当有合金钢制之,今只以恶金,则过重而不坚,故尚未多产而备于军······”
稍有些落寞的丢下这句话,阳城延便走到一旁,任由众人自己上前,打量那句耗费阳城延无数脑细胞的板甲。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板甲,并不算什么含有高科技的产物;
但实际上,少府制作出的这具板甲,却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所生产出的第一句板甲。
说起板甲,就不得不提到人类历史上,‘护甲’这一物品的发展。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间隔内,华夏文明在‘甲’这一方面的发展程度,都还停留在皮制札甲。
也就是以长方形的皮片,在布面上平整拼凑成保护前胸、后背,以及双肩、臀后、大腿的整体,并将其缝在一起,所组成的‘进阶皮甲’。
之所以要说是‘进阶皮甲’,则是因为西方文明同一时期,并没有札甲这种能一定程度上,确保装备者活动性的护甲进阶工艺;
同时期西方文明的‘护甲’工艺,还停留在完整的硝制皮甲,即以一张完整的熟牛皮,直接裁剪、缝补成护甲形状的‘原始人’时期。
而在华夏文明早起的札甲、西方文明早起的皮甲之后,护甲在人类历史上的发展历程,便走上了不同的方向。
如方才,阳城延展示的那具鱼鳞甲,便是华夏文明的主要发展方向;
而西方文明,则踏上了‘锁子甲’这一地狱难度级别的方向。
二者的优劣势,也是十分明显。
鱼鳞甲的组成逻辑类似于札甲,却不似札甲那般以皮片平铺,而是以铁片堆叠,无论是防御力还是活动性,都比札甲高出一大截!
而锁子甲则是由一个又一个圆形铁环,串联成网状,可以保证装备者具有最大的活动性的同时,又将防御性提高到其他‘软甲’类护甲所无法达到的高度。
至于二者的对比,则是:鱼鳞甲活动性明显逊于锁子甲,防御力二者接近持平;
但在制作成本上,鱼鳞甲完爆锁子甲。
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上,华夏鱼鳞甲,往往能在某些特定的时期,尤其是在盛世,成为华夏军队大多数士卒,起码是精锐部队的常备武装。
而西方锁子软甲,却只能成为贵族的专属,根本不可能被大头兵染指。
——甚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欧洲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经常会出现一个身穿锁子甲的贵族,被敌军上百大头兵重围,却最终毫发无伤、极限反杀的情况。
可以说,皮夹-札甲-鳞甲-锁甲,几乎可以算作是人类冷兵器时代‘护甲’工艺的发展历程。
且从前到后,这四类护甲的防御力,以及装备者的活动自由度都越来越高,且造价愈发高昂。
但无论是即不能让装备者活动自如,也不能具有太高防御力的西方早期皮甲,还是在活动性上稍胜一筹的华夏札甲;
无论是活动性、防御力进一步提高的鱼鳞甲,乃至活动性拉满、防御力接近完美的锁子甲,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能抗住利器的挥砍、刺击,却无一例外的无法抵御重兵器钝击!
尤其是堪称‘冷兵器时代护甲工艺巅峰’的锁子甲,虽然具有超轻的重量、超高的防御力,以及给予装备者‘接近没有装备护甲’般的自由度,但在抗钝击方面,却是拉胯到令人发指。
毫不夸张的说,锁甲在抗钝击方面的性能,甚至还不如原始人时期的皮夹!
这自是因为锁子甲,与更‘落后’的皮夹、札甲、鳞甲均有不同:锁子甲,是这四类护甲中,唯一母庸置疑的软甲。
至于其他三类,虽然面前可以算作是硬甲,但在抗钝器击打方面,也还是性能堪忧。
皮夹、札甲,由于制作材料的原因,无法防御太大力量的钝器击打;
而鳞甲,虽然是以铁,甚至钢制作而成,但独特的‘鱼鳞状’制作方式,也使得护甲整体性大大降低。
说白了:护甲的整体性,是与抗钝击能力成正比,由于装备者的活动性呈反比的。
如锁甲,几乎没有整体性,就可以提供给装备者几乎没有穿戴甲具般的活动自由度;但相应的,也几乎无法承受任何程度的钝器击打。
又如鱼鳞甲,虽然是以金属作为制作材料,但同样因为整体性的原因,导致承受钝器击打的能力堪忧。
而相比起锁甲、鳞甲因整体性缺失,导致抗钝器击打性能低下的特点,与之截然相反的,就是此刻,正摆在汉家朝臣百官面前的板甲。
——完整的一片铁板,保证了无与伦比的正面防御能力,以及优秀的承受钝器击打能力,但相应的,也造成了装备者几乎失去自由度。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板甲,是由饱受锁甲‘不堪钝击’之苦的西方人所发明。
只不过西方历史上的板甲,大多都是以一层铁皮组成;
装备方式,也往往是在里面穿一层锁甲,确保其他方面的性能,最后再在锁甲之外套这么层铁皮,以求在争取将重量降到最低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低于钝器击打。
至于阳城延身前,这具完全由铁锻打而成,厚度达到一厘米以上,重量达到近十八千克的板甲,则在西方历史上被称之为:胸甲。
顾名思义,胸甲,就是如眼前这具甲一样,只保护前胸的护甲,或者说护板。
在历史上,胸甲只存在于一段极为短暂的历史时期,西方宗教武装的重装骑兵身上,便被历史滚滚车轮所淘汰。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两点。
其一:胸甲超高的重量,使得无论是装备胸甲的骑兵,还是骑兵配备的战马,都需要有极强的身体素质。
用华夏历史上常见的话来说,就是:胸甲者,非勐将不能具;具甲之人,非名马不能承。
说白了,就是胸甲对装备者和战马,都提出了严苛到令人发指的要求。
其二,则是胸甲‘无法形变’的特性,使得这种甲具无论是量产,还是换装,都面临无比巨大的挑战。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我是一个骑兵;
我凭着自己高达魁梧的体魄,以及高超的骑术、战斗力,有幸得以装备一具胸甲,成为了一名重骑兵;
那么,为了让这具胸甲最大程度上贴合我的身体,以免其巨大的重量,对我的肩部造成过大的伤害,这具胸甲,就必须是完全以我的尺寸,甚至完全按照我的上半身倒模,量身打造而成。
就连我的胸肌、我的肋骨,都会和这具胸甲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就像是一对信物。
装备着这句胸甲,我所向披靡,战功赫赫,但胸甲巨大的重量,以及高强度的作战任务,使得我在短短一年之后,就因为身体原因面临退伍。
这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我要退伍了,这具胸甲,该怎么办?
给别人穿,且先不提‘我’这样高达魁梧、骑术精湛,又具有较高战斗素养的人好不好找,就算找到了,胸甲也很可能不合身!
换而言之:找一个和我一样身材,能将上半身和这具胸甲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的人,完全不比找一个长相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简单!
可若是不给别人穿,那就只能丢到库房里吃灰,或者把这具胸甲融了,重新打造新的胸甲。
这,也真是问题的关键。
一具胸甲,近二十千克的重量,其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再加上‘私人订制’级别的锻造过程,成本更是远超这二十千克的铁!
无论是将这样一具胸甲废弃,还是将其熔铸,都必然会造成无比巨大的损失!
而且,不同于上面那个例子中,‘我’所面临的的困局:政权所面临的抉择,往往不是‘这具胸甲怎么处理’,而是‘这批、这成千上万具胸甲怎么处理’。
如此庞大的成本,即便是对于富拥神州的汉室而言,都绝对是无法承担的······
“唉······”
“陛下为何,就非要制此等‘板甲’呢?”
“鳞甲纵稍有不妥,亦远胜札甲啊······”
很显然,眼下,阳城延就面临着这样的担忧。
——板甲近乎‘与装备者终身绑定’的特性,以及过高的制作成本,让阳城延实在很难对这种新型护驾,抱以哪怕一丝一毫的乐观,和期待。
但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阳城延担心板甲的性价比,但前来参观的朝臣百官,却无疑是被这种新型护甲的卖相所深深吸引。
“哟!”
“果不其然,厚足有半寸!”
“又以恶金制成,不比铜之脆!
!”
“只可惜,稍重了些······”
“却也无妨!”
一时间,众人望向板甲的目光,都有些热烈起来;
片刻之后,见识过板甲质量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将阳城延围在了中间。
“敢请问阳公!”
“——今少府制此板甲一具,需钱几何?”
“若某欲求一具,需出钱几许?”
最先开口的人,显然还有些小心翼翼,眉宇间也带着满满的试探;
但片刻之后,就有人按捺不住激动,扯开嗓子就是一嚎:“百金!”
“阳公,为此等板甲一具,某愿献百金与少府内帑!”
“——若仍有不足,阳公但可直言不妨!”
听闻出声那人的嗓音,阳城延只眉角一挑。
但在看到那人,竟是当朝卫尉,军方第一人丽寄时,阳城延赶到嘴边的嘲讽之语,也不由变成了一句委婉的提醒。
“此事,余做不得主······”
“卫尉若欲求板甲,恐还当陛下首肯······”
面不改色的将锅甩给一旁,仍浅笑盈盈看着众人的天子刘盈,待众人又乌泱泱围在了刘盈身边,阳城延这才挑起眉,暗戳戳腹诽起来。
“百金?”
“——制此板甲一具所需之恶金,便作价十五金!
”
“更陛下令,以熟钢制此板甲;待成,但所需之钢,便作价百金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