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刚来到安化城的第二天,张娥便跟着丈夫白多黍,和年仅五岁的女儿,来到了安化城中央的郡衙外。
穿着丈夫昨日送给自己的新衣,亲密的挽着丈夫的胳膊,看着女儿被丈夫抱着,似是仍有些不知所措,张娥只娇羞的低下头,眉宇间,尽是阵阵甜蜜。
对于眼前的一切,白多黍也感到匪夷所思;
昨日,白多黍还和这平壤城内的大多数兵卒、团卒一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可今天,才过了这么一夜的功夫,白多黍非但有了女人,甚至还有了女儿······
“嘿,嘿嘿!”
“细···细君信俺!”
“往后,俺定待细君、奾儿好!”
“定让细君日日都吃上肉,等奾儿大了,也必得三里红妆,风光大嫁!
!”
“嘿嘿嘿······”
听着丈夫憨傻的笑容,张娥面上羞涩更深,悄悄在白多黍腋下揪起一块儿,又不轻不重的一拧!
“说的什么话······”
“奾儿还小呢·········”
被娇妻这么一掐,白多黍顿时龇牙咧嘴起来,下意识将身子往外躲了躲,抱着闺女的手却是格外的稳!
见女儿比丈夫细心抱在怀中,张娥面上,也终是又多了分安心。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关东,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虽然对于婚育过的女子,关东的汉子并没有什么抵制情绪,但‘二婚不带累赘’的观念,却并非是后世特有;
像张娥这样,嫁人生下子女,又不幸丧夫的小寡妇,在关东只有两个出路;
要么,终生不再嫁,一个人把子女拉扯大;
要么,就是把子女送人,再独自嫁做人妇。
而这两个出路,无论是选择哪一种,都无疑是一场人间悲剧。
——按照如今汉室的法令,寡妇不再嫁,是犯法的······
不单是寡妇,就连没嫁过人的黄花大闺女,过了十五岁,理论上也必须嫁人!
如果到了十五岁还不嫁人,那就要开始缴纳每年五算,也就是六百钱的‘晚婚罚款’;
什么之后嫁了人,什么时候停止交罚款。
若是到了十八岁,这位‘剩斗士’也还是不嫁人,那就不是罚款这么简单的事了。
贴心的地方政府,会专门派出百石以上的有秩官员,亲自为这位‘剩斗士’寻找如意郎君;
只要找到合适的人,也就是四肢健全,没有残疾,人品也没有原则性缺陷的男子,官府就会强拉配朗,强制促成这桩婚事!
初嫁少女如此,寡妇,就更不用提了。
——比起初嫁的少女,已经有过婚育经验的寡妇,可是已经证明过自己‘能生’的抢手货!
为了娶二八少女,寻常农户或许愿意咬咬牙,拿出大半闲钱婚娶;
可若是有过生育经历,尤其是生过儿子的寡妇,那绝对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不惜变卖十亩,甚至二十亩田,也一定要将这个‘抢手货’娶回家!
盖因为能生,对于念念不忘‘传宗接代’的寻常农户而言,是家族延续、血脉传承的重要保障。
如果有人娶了寡妇,却还是生不出儿子来,那十里八乡的乡邻也不会去怪这个寡妇,而是会怪那个男人:生不了儿子,是你自己没这本事,跟你媳份儿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
——人家生过儿子,那就是能生!
现在生不出来,可不就是你不行???
但寡妇‘抢手’的前提,就是独自一人嫁过来,而不是带着拖油瓶一起。
这也很好理解:寻常农户,很可能自己都吃不饱;
为了延续家族血脉,民间多的是两三天吃一顿饭,就为了能让儿子、孙子多吃点的老农!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多个寡妇倒还好说,起码能操持家里的事,做些女红补贴家用;
若有幸生下一儿半女的,虽然日子紧吧了些,但也终归是自家血脉,咬咬牙,也就养下了。
但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没有任何一个生活拮据的农户,会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耐心。
所以在关东某些偏远的地方,甚至会有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
——寡妇想嫁人,尤其是想嫁好人家,担心人家瞧不上自己,就会亲自把自己和前夫的血脉变卖为奴,拿着卖娃儿得来的钱,来做自己的嫁妆······
但万幸的是:张娥,等到了苦尽甘来的那天。
丈夫白多黍,非但愿意接纳自己的女儿,甚至还承诺张娥:未来一定会找个好人家,将女儿风风光光嫁出门!
在这个时代,再婚的寡妇,能得到‘拖油瓶以后能嫁好人家/娶好姑娘’的承诺,就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对于丈夫,张娥别无他求。
才组成不到一天的一家三口,就这样略带别扭、略带拘谨,又无比真挚的来到郡衙外;
就见白多黍右手抱着女儿,左手小心牵过张娥的手,自信满满的上前,来到一处窗口前俯下身。
“上官,俺来给俺妻小录户;”
“平壤都尉屯耕甲团,乙队、甲曲、甲屯、丙什什长,白多黍······”
白多黍话音落下,那窗口内便响起一阵嘻嘻琐碎的翻找声,惹得张娥都有些紧张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黑黝黝的窗口前,才出现一个老文士的身影。
“哦······”
“河间白多黍,屯耕甲团什长;”
“身高七尺一寸,重二百四十斤。”
“左颈有四痣,呈方状,痣距一寸许······”
沉声念出白多黍的档桉,等那文士抬起头,白多黍却早已别过头,将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脖颈处,那呈现类正方形的四颗痣。
“嗯······”
“个头倒是差不多,就是看着魁梧了些?”
“嘿,团里吃食足,荤腥也常有,吃的多了些······”
听着白多黍大方应对文士的问题,小奾儿脸上的茫然之色也散去些,张娥望向白多黍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崇拜。
——能在会认字儿的人面前对答如流,丝毫不见慌乱;
再加上端正的样貌,健壮的身段,对于寻常农户而言,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被称之为‘伟岸丈夫’了······
“妻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张娥正偷偷瞧着丈夫犯着花痴,突闻文士发出,只下意识娇羞的低下头;
待反应过来,又生怕丈夫被人抢走般,赶忙抬头上前。
“娥!”
“小女名张娥;”
“祖籍,齐郡临淄,东乡稷阳里······”
略带急迫,又稍有些不安的道出来历,便见那文士在一方木牍上写着什么,张娥不由深吸一口气,才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散去些;
“子姓甚,名谁?”
到了这会儿,那文士也看出来了:白多黍,这是娶了个带拖油瓶的寡妇,便也索性不再问籍贯。
听闻此问,白多黍只赶忙将身子再一俯,抢夺功劳般快答道:“奾儿!”
话道出口,白多黍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直起身,回身望向张娥,略有些尴尬的嘿笑着挠了挠头。
“奾儿的姓,俺还没问细君······”
此言一出,张娥才刚平静下来的面容,顿时又有些局促了起来。
张娥的亡夫姓卫;
奾儿;
卫奾儿······
不!
张娥姓张!
奾儿;
张奾儿······
“奾儿的姓······”
一时间,张娥顿时陷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天人之战当中。
在张娥心绪飞散,呼吸都急促起来的时候,白多黍那憨傻的笑容,映入了张娥的视野之中。
明明是憨态可掬,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傻笑,但不知为何,就是那嘿嘿一声,便让张娥混乱无比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平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张娥犹豫了;
但看着白多黍怀中,女儿已经再也没有了先前局促,自顾自揪出白多黍挂在脖子上、细心藏在衣袍内的古玉,白多黍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只笨拙的晃了晃女儿······
“白。”
张娥心里有了答桉,走上前,坚定地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七尺儿郎;
看着自己的丈夫:白多黍。
“姓白。”
“白奾儿。”
鼓起所有的勇气,直勾勾看着白多黍写满差异的目光,张娥深吸一口气,将下一句话,又强行咽回了肚中。
——小女,白张氏······
·
当日晚,安化城东街,便尽为一阵喜庆的氛围所充斥。
——这是安化城建成以来,城内举办的第一场婚宴;
席间菜肴不算太丰盛,但来的人却非常多,突出一个热闹;
听闻有喜事,安东郡守吕禄也没吝啬,遣人送来了两天浊酒,供与宴众人畅饮。
就这样,四座连在一起,中间还隔有矮墙的小院,六十来位屯耕团卒,以及二三十个同张娥一样,昨日刚抵达安化的团卒家属,便组成了这样一场简易,又无比温馨的婚宴。
没有后世人印象中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没有后世新时代的司仪,亦或是西方文化特有的证婚人。
就是这六十来个大汉,二三十位老幼,敞开肚子吃着、喝着,不时喧闹着、祝福着。
新娘子张娥,早已披上盖头,被接入白多黍的砖房内;
砖房外,则是张病己和白多黍老兄弟俩,一口一口灌着酒,又一句一句说着话。
“老伙计啊~”
“俺的姐,这便是有了着落;”
“往后,俺也该喊一声姐夫了~”
“嘿嘿······”
张病己满是唏嘘的话语声,惹得白多黍一阵嬉笑不止,最终却也没忘稍带严肃的侧过身,附耳低语道:“私下,喊俺姐夫;”
“团里,唤俺多黍、白什长,都成。”
听闻白多黍郑重其事的表示‘咱兄弟俩各论各的’,张病己面色一滞,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见屯长如此高兴,左右院内的团卒们也护好起来,只片刻之后,又各自推杯换盏着,陷入了‘美酒’的香甜之中。
——在此之前,参与这场婚宴的百十来号人,起码有九成都从未曾喝过酒!
因为无论秦时,还是如今的汉室,酒类,都属于盐、铁一样的管制品;
非婚丧嫁娶,三人以上的聚饮,也无论前秦今汉,都是绝对意义上的‘违法犯罪’。
但和后世一样:禁止某物,往往并不会消灭某物,而是会哄抬此物的价格;
所以,过去这五十年的时间里,酒,几乎是有钱人,甚至是权贵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而今天,离家许多年,来到安化也已有两年,始终不曾体会到‘享受’为何物的小伙子们,第一次品尝到了酒的滋味;
这种滋味,值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回味终生。
——因为在关东大多数诸侯国,买酒,是需要爵位的······
公乘以上的高爵······
“诶!”
“姐夫~”
“多黍!”
“白什长······”
不知想到了什么,张病已惆怅片刻,又冷不丁将大手在白多黍肩上一拍;
顺势将白多黍从肩膀搂过来,两个丈夫将额角紧紧贴在一起,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也像是怄气顶牛的仇人;
“俺姐命苦!”
“头回嫁人,便嫁了个不妥当的;”
“俺知道,阿姐带着奾儿嫁过去,兄弟定然委屈······”
“不委屈!”
“真不······”
白多黍赶忙开口否认,却发现张病己似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
只自顾自继续道:“往后,若是家中用度缺了、短了,跟俺说!”
“俺单身汉一个,用不到几个钱······”
“等奾儿大些了······”
“嗝~~~”
“大···大些了,当,嫁人了;”
“嫁妆,俺出······”
“呃······”
“俺出·········”
说着说着,张病己嘴里的话便愈发含湖,身形也有些摇晃起来。
“喝!”
“不醉不归!
!”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就好似回光返照,惹得院中众人一呆;
待片刻之后,张病己绵软丝滑的跌倒在地,就地打起了呼噜,众人哄笑着,继续喝起酒来。
唯独白多黍,苦笑着揉了揉额角,扛起张病己,朝着隔壁的院子走去。
——脚下这个院子,是白多黍的婚房;
今晚,是白多黍的洞房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