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售?”
“太子同齐王、楚王,果真是这般言说?”
梁都睢阳,梁王宫。
听闻这则自彭城传回的消息,刘邦面色只嗡时一滞,道出口的话,分明都带上了些不敢置信的语调。
“嘿······”
“怪事······”
“不过平灭一叛乱诸侯,太子之脾性······”
“竟得如此大变?”
满带着怀疑的说着, 刘邦不忘嗤笑着望向身侧,待一旁的夏侯婴同样满脸呆愣的摇了摇头,刘邦这才嘿嘿一笑,低下头,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简书来。
不能怪刘邦大惊小怪,也怪不得夏侯婴‘君前失仪’, 实在是对任何一个对刘盈的性格稍有了解的人而言,这则消息, 也确实是太过劲爆了些。
——根据彭城传回的消息:结束庸城一战之后, 刘盈将此次平叛的主帅郦商派回了关中,以完成阵亡将士灵柩的护送、安置工作,又将追击、抓捕溃散叛军,缉拿英布等战事收尾工作随手扔给了副帅靳歙。
而刘盈本人,却是在得知刘邦圣驾东出函谷的第一时间,就从庸城动身。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得知皇帝老子出了函谷关,正朝楚地赶来的刘盈,却并没有赶往丰邑准备迎接工作,而是去了楚都彭城!
在昨日,收到‘太子往彭城,于齐王、楚王相会’的消息时,刘邦还发了两句‘一点都不懂事’之类的牢骚;
夏侯婴也在一旁说了些诸如‘太子应该是想带楚王一起, 好确保迎接礼仪不出岔子’之类的话, 替刘盈找补了几句。
而现在, 当又一则消息自彭城传来之时,刘邦、夏侯婴二人才终于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去彭城了······
“嘿!”
“嘿嘿······”
“虽不甚得朕雄武之姿,倒也还算得上老练······”
听闻刘邦这一声好似没有丝毫作为的自夸,夏侯婴眼角只勐然一抽, 旋即赶忙低下头去。
——看看刘邦手中的简书中,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谓楚王、齐王曰:前时,少府拨粮以解齐、楚之粮荒,然少府之粮,皆于春、夏之时,取自关中粮商米贾,且货款未清;今战事近毕,齐、楚亦得少府之粮而得解粮荒,然少府拨粮于齐、楚而勿得钱,又秋收已过,货款交付之时已至,更府、库空虚,无钱以付少府所欠购粮之款······
乍一眼扫上去,刘邦手上的这封简书,几乎是把刘盈在彭城楚王宫,与刘交、刘肥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记了上去。
但若是将这封简书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刘盈朝刘肥、刘交二人两手一摊:给钱!!!
而这, 也是夏侯婴先前为什么会同刘邦一般, 做出一副瞠目结舌之状的原因。
——在过去,太子刘盈, 可一直都是以脾性仁厚、待人温和闻于天下!
别说是对兄长、叔叔这等长辈了,就连对弟弟们,乃至刘如意这样的‘竞争对手’,刘盈都一向是温和以待。
叁弟刘如意喜剑术,刘盈就费劲心思,替刘如意寻了一把宝剑!
四弟刘恒喜欢读书,刘盈更是调动大量的人力去找、又拿出相当不菲的财物,甚至赔上自己的脸,去求来了一整套古籍,然后送给了刘恒!
——可千万别觉得一套古籍,就让身为太子的刘盈都亲自出马,甚至还花巨款去买,是件很夸张的事!
自始皇帝尽焚天下之书,并由秦相李斯推动颁布《挟书令》,即挟书律之后,这神州大地的书籍,早就遗失了九成九!
再加上后来的战火,以及项羽火烧咸阳宫等事件,春秋、战国时期,乃至更早时期留下来的经书典故,也基本都流失大半。
当今天下,书籍的稀少程度,到了怎样的地步?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一点,就足以证明。
——当今天下,包括天子刘邦在内,都找不到哪怕一本完整、成套的先贤经典!
儒、墨、法等诸学都且不说,就连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说,都不敢说手里哪一本经典是完整的、没有遗失的!
执政学派都如此,其余各家学派,那就更不用说了。
法家典故,现如今还能找到的,也就是几篇取自咸阳宫遗址的《商君书》《韩非子》,而且还都是残篇;
儒家经典,那就更不用提了。
——儒家六经①:诗、书、礼、易、乐、春秋,有叁部部分失传,有两部完全失传!
部分失传的《诗经》《周易》《仪礼》,也基本都是‘书虽然没了,但人还在’,借着几位躲进深山,幸运躲过战火的学术巨擘,才得以部分保存了下来。(浮丘伯-《诗经》,陆贾-《仪礼》,二人均为荀子门徒;田何-《周易》,自成一派而独脉单传,至田何为第七代)
《乐经》《尚书》,更是完完全全失传,即没了书,也没了人!(《乐经》传人公孙尼子,于秦末失去下落,《乐》失传至今;《尚书》传人韩非、李斯,皆死于秦亡前,此叁人亦为荀子门徒)
唯一一部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春秋》,更是凭着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凭借非人的记忆力,将《春秋》一字不落的记在了脑海中的缘故······(张苍同样是荀子门徒)
从这就不难看出,‘一套完整的书’,在这个是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礼物。
也就难怪当年,刘盈身太子之贵,都要亲自上门去求、花重金去买,最后买到手,还要连番感谢人家‘忍痛割爱’。
——在眼前这世道,一本书,那就是一把门阀世家的奠基石!
从这就不难看出:刘盈因为弟弟喜欢看书,就找来了一整套古籍,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至于其他几个弟弟,虽然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展露出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但刘盈对其余几个弟弟的爱护,那也是整个长安士、农、工、商各阶级有目共睹的。
对弟弟都如此,那对兄长、叔叔这样的长辈,那自更是不必赘述。
——在以往,刘盈见到来长安朝觐的刘交,那也是再叁而败,才战战兢兢将半边屁股坐下来,听刘交给自己讲解《诗经》。
这也导致在过去,每当提起太子刘盈,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啊,太子盈啊,是个憨厚的人,对父母孝敬,对长辈恭顺,对晚辈仁爱······
而当夏侯婴也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去看待刘盈伸手跟刘交、刘肥要钱这件事时,画面,就顿时违和了起来······
毫不夸张的说:刘盈朝刘交、刘肥要钱,而且是这么正大光明、直截了当的伸手要钱,几乎等同于曹阿瞒低头认错、柳下惠piao-g被抓!
尤其是天子刘邦,在得知刘盈这近乎无赖般的行径后,居然还有脸说‘虽然不像我’······
“若如此,陛下亦再言‘太子不类父’······”
满怀恶意的腹诽着,夏侯婴终是低下头去,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的脚尖。
——‘我不溷蛋’这种事儿从刘邦嘴里说出来,听听也就算了。
真要开口,好心提醒刘邦‘你对自己的认知有问题’,那才是脑子有问题。
不片刻的功夫,刘邦也算是看完了手中的简书,不自觉的嘿嘿嗤笑起来。
“诶,夏侯啊。”
“太子所言,亦非无理嘛?”
“啊?”
“少府所拨之粮,本就取自关中粮商,且少府无钱与付买金,就待卖米而得钱,再行与付。”
“若楚王、齐王得粮而勿出钱,少府如何是好?”
“——朕六十花甲之年,总不能失信于天下,令少府拒付此款???”
看着刘邦以一种莫名得意的语调,道出这句为刘盈的所作所为背书的话,夏侯婴面上笑着一点头,暗地里却又是腹诽起来。
——眼前这位,还真干得出‘不给钱白嫖’这种事儿!
非但这位干得出来,就连此刻,正从彭城赶往丰邑的那位小的,也同样做得出!
——去年冬天,那位征发关中劳壮、百官公卿家奴免费修渠的事儿且先不提,起码还给老百姓发了点粮食。
但今年春天,从粮商手里买粮仓的时候,少府给的‘购仓款’,可有一半都是叁铢荚钱!
粮仓这样的固定资产,那位都能‘打骨折’,‘货款押后支付’,那就更不用说了,能给一半钱,就已经算得上是那位开恩。
按夏侯婴的预测,这件事的结果,大概率会是收钱的时候,刘盈口口声声‘还有货款没付’,等付钱的时候,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而从去年,‘白嫖劳动力,但也发点粮食’,以及今年‘占商人便宜,但也只占一半’这两件来看,那位小的比起眼前这位老的,多少还是讲点原则、讲点底线的。
见自己的说法得到夏侯婴‘高度认同’,刘邦目光中那抹心虚,也是顷刻间烟消云散。
“宣平侯所部,可还于城外?”
莫名其妙的发出一问,待夏侯婴面带疑惑的稍一点头,就见刘邦将手往大腿上一拍!
“善!”
“传朕口谕:宣平侯所部将卒十万,分由御史大夫赵尧、郎中令武虎各领半数,分往临淄、彭城,以运齐、楚够粮之钱至长安,与付少府!”
神情满是愉悦的下达‘派大军去齐、楚两国国都运钱’的命令后,刘邦又稍纠结片刻,便对夏侯婴稍一招手。
待夏侯婴面色怪异的上前,刘邦便伸出手,大咧咧的将上半身贴在了夏侯婴身前,附耳低语道:“汝亲去,诫告赵尧、武虎:绝不可收叁铢钱!”
“——若二人此去,敢携一枚叁铢钱回转长安,朕,决不轻饶!!!”
又神神秘秘的做下补充,刘邦这才嘿笑着坐回了软榻之上,面上已尽是溢于言表的喜悦。
——要不是刘盈主动要钱,刘邦都差点没想起来这茬!
如果不是刘盈做出示范,刘邦也大概率会看在刘交、刘肥两人是自己的晚辈,又在去年平定陈豨、今年平定英布时都出了力气的份儿上,将这件事刻意澹忘。
但在刘盈伸手要钱,并且刘肥、刘交都同意给钱之后,刘邦掐指这么一算,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特奈奈的,差点损失好大一笔钱!
——夏-秋之际,少府给齐、楚、荆叁国,可是拨了将近五百万石的粮食!
后来战事爆发,荆王刘贾落地成盒,荆国脱离掌控,这五百万粮食,也早就被刘肥、刘交二人分别派人取回国内了!
而这五百万石粮食,值多少钱?
——要不是做皇帝之后没花钱买过粮食,刘邦差点没反应过来:现在这世道,可不是前秦!
当今天下,米价数千钱一石!
就连被刘盈刻意压下,且得到百姓交口称赞‘太子仁义’的关中,那也是足足两千钱每石!
本就足以自给自足,甚至有力往关东输送粮食的关中,又经太子刘盈亲自下场打压过,粮价尚且每石二千钱,那关东的粮价,该高到什么地步?
甚至都不用说别的,就按每石二千钱来算,少府拨去齐、楚的五百万石粮食,那也是······
“万万,十万万,百万万······”
“一百万万钱!!!”
自顾自掰弄着手指,刘邦只下意识一声惊呼,旋即目瞪口呆的愣在了原地。
“得此钱百万万,府、库当可顷刻充盈,往后,朝堂当再无钱粮之缺!”
“嗯······”
“——此钱,绝不可与奸商恶贾!!!”
眨眼的功夫,刘邦便彻底忘记了先前那句‘这小流氓不像我’,彻底下定了做一回饕餮的决心!
而当刘邦满怀喜悦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身旁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显摆时,却见夏侯婴满带着纠结,依旧站在一旁,似是先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先是兄弟多年,后又是君臣多载,一见夏侯婴这架势,刘邦便明白过来:这厮,怕是想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不过,夏侯婴也还算幸运——赖儿子刘盈的福,刘邦现在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又欲言何不当之辞,以损朕之寿数啊?”
听闻刘邦这一声半带玩笑,半带严肃的戏语,夏侯婴先是下意识一笑。
待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夏侯婴又皱起了没,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上前。
“陛下······”
“宣平侯,仍于殿外跪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