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后续的收尾之事大致做下安排,又以监国太子的特权,将‘通缉贼首英布’的公文发布至长沙、东海、闽越、南越以及淮南等地,刘盈便没再庸城多做停留,径直踏上了前往楚都彭城的路。
原因也很简单:函谷关方向传来消息,天子刘邦的圣驾,已经驶出了函谷, 正朝丰沛龙兴之所而来。
天子圣驾即临,刘盈自然是要亲自迎接,但除了刘盈,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两位宗亲诸侯,自也要随刘盈前往丰邑。
此去彭城,刘盈也不单是为了带上刘交、刘肥两位长辈, 关于迎接天子的具体事宜, 刘盈也需要同这两位宗室长辈,尤其是向刘交好好请教一番。
当然,除了这些,刘盈还有一件不那么好说出口的事,要告知刘交、刘肥二人。
“沿途戒严不必过甚,加紧赶路。”
稍掀开车帘,做下‘尽快赶路’的吩咐,刘盈便将头缩回车内,暗自思虑起了未来的事。
此刻,已近汉十一年九月,再过一个月,就是汉十二年冬十月了。
按照前世的轨迹,天子刘邦的寿命, 最多也只剩下半年。
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刘盈需要加紧完成的事, 却是非常的多。
先是关东,北方的陈豨之乱,从去年的秋天延绵至今, 虽然已经大体平息, 但陈豨本人,却依旧没有落网!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被斩杀的消息,得等到冬十二月前后,才能自代、赵传回。
而后,就该是卢绾被周勃所败,逃亡匈奴。
代、赵、燕一平,紧随其后的就必然是代王刘恒就国、代相傅宽就任,被陈豨、卢绾二人搅的混乱不堪的代、赵北方防线,也需要重新布置。
可以说,从冬十二月陈豨授首,到明年夏天刘邦驾崩,这长达数个月的时间里,汉室军方大半的注意力,都要放在燕、代、赵这三个北方战略重地的防线重建工作之上。
除此之外,刘恒受封代王一事已经确定,因卢绾叛逃匈奴而留下的燕国,也完全可以封一个年幼的皇子,再以‘王年幼,暂不就国’的名义,让长安朝堂直接管理燕国几年时间。
但早年受封赵王的刘如意, 则又是让刘盈犯了难。
对于赵国特殊的战略位置,后世人或许了解的并不多;就连前世的刘盈,也并没有将赵国看的多重要。
在前世,刘如意、刘友、刘恢三个弟弟接连死在赵王任上,刘盈还似是雾里看花,根本摸不着头脑。
但在这一世,得到老爹刘邦‘太子监国’的授权,从而接触到朝堂更多核心的机密之后,刘盈终于明白过来:在前世,刘如意、刘友、刘恢这三个弟弟,究竟为什么会接连死在赵王任上。
——汉九年,即公元前198年,赵王张敖因贯高谋逆一事被夺去王爵,代王刘如意移封为赵王!
而在当年,将宝贝儿子刘如意从代国移封到赵国之时,当今刘邦曾亲口下来:赵王者,统掌北墙防务,遇胡南下时,可先调燕、代、赵三国兵应对,而后奏报长安!
换而言之,当遇到匈奴人南下入侵的时候,赵王本人天然具有先下令调兵布防,然后再将此事报备长安朝堂的特权!
而这样的特权,无疑是一把悬在每一任赵王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匈奴入侵时,赵王可以全权调动燕、代、赵三国的精锐边防部队,那匈奴人没入侵时呢?
如果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赵王是不是可以谎称匈奴入侵,甚至谎称‘匈奴先锋已经打进关中’,而后率领燕、代、赵三国的兵马,正大光明的步入关中?
就算退一万步说,‘谎称匈奴人入侵’的可能被长安朝堂制定的预防措施所组织,那是不是也可以和匈奴人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让匈奴人佯攻边境,自己则带兵南下,威胁关中?
这样一来,刘盈前世发生的‘赵隐王刘如意被吕后毒杀’‘赵幽王刘友绝食而死’‘赵恭王刘恢为爱殉情’,乃至于后来,代王刘恒死都不敢接受吕后‘移封为赵王’的命令,就完全说得通了。
——刘如意之死,或许还能勉强解释为‘吕太后恨屋及乌,恨透了戚夫人、刘如意母子’。
但后来的刘友、刘恢二人,就完全说不过去了。
再加上前世,在接连害死刘如意、刘友、刘恢这接连三位赵王之后,吕后直接将侄子吕禄封为赵王,就更能说明‘赵王易死’,根本就不是后世人常说的风水问题了。
——赵国的权柄,或者说对长安朝堂、刘汉政权的威胁,实在是大到让吕后连庶子都信不过,只有派自己的亲侄子、一个没有继承皇位资格的外戚去做赵王,才能稍稍安心的地步!
而赵国的问题,前世如此,这一世,也同样如此。
由于汉室刚立不久,天下百废待兴,长安朝堂对天下各地的掌控都十分薄弱,所以一个‘突发战争时可以迅速做出反应’的赵王,是非有不可的。
——这样的权柄,如果不给宗亲诸侯,就只能给外姓!
很显然,宗亲赵王再危险,也不会比一个手握北墙大半兵马,且大概率在汉室军方‘德高望重’的外臣更危险。
但若是刘盈不趁着老爹还在的这半年时间做点什么,那等半年之后,老爹刘邦驾崩,母亲吕雉以太后之身临朝称制之时,刘盈还是无法阻止前世曾发生过的一切。
所以,为了保下弟弟刘如意的性命,以免沾染上‘不顾兄弟手足’的污名,从而无法顺利摄政,刘盈必须要在这半年时间里,促成弟弟刘如意的移封!
而刘盈看中的,就是因为英布叛乱,而空出来的淮南国。
作为刘邦庶长子的刘肥,已经得万齐地七十三城,那作为庶次子的刘如意,封地就不能太小、太差。
最起码,不能比弟弟刘恒、刘友、刘恢、刘长等人小。
而当今天下,齐、楚两个大国已经被刘肥、刘交二人所占,无论如何,刘盈都不可能打自己的叔叔和唯一一位兄长的主意。
除去齐、楚两国,其余各国中,长沙国仍为‘夫差之后’吴氏所有,起码刘盈在位的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代国虽然封土够大,却又是天下仅有的几个连秸秆、干草税,都允许少缴纳三分之一苦寒之地。
在早先,刘如意虽然也曾是代王,却是因为彼时,关东根本就没有其他可以封给刘如意的封土,才只能把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的代国,暂时封给刘如意而已。
而现如今,燕王卢绾也叛逃匈奴、淮南王英布造反失败、荆王刘贾战死沙场,再加上梁王彭越‘谋反被诛’,使关东空出梁、燕、荆、淮南这四个诸侯国的前提下,若是还让刘如意去做代王,即便天子刘邦舍得,刘盈也担不起这个‘苛待手足兄弟’的骂名。
所以,如果想让刘如意从赵国移封别处,那可供刘盈挑选的,也就是梁、燕、荆、淮南这四国。
而这四个选项中,梁国为处函谷关外,是关中东门户的重要战略重心。
就算心中笃定‘刘如意造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刘盈也不可能让一个曾经威胁过自己储位的弟弟,去承担‘把手关中门户’的职责。
至于荆王刘贾死后留下的荆国,大是够大,但太过偏僻,且开发程度不高,境内遍布沼泽、湿地不说,人口还少的可怜。
剩下的燕、淮南梁国之间,比起地处汉匈北边境,常年可以名正言顺的掌控庞大武装力量的燕国,显然是淮南国更合适一些。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将刘如意封去淮南,再借由‘英布造反’一事名正言顺的剥离淮南国的武装力量,显然是个可行性非常高的方案。
手上没有兵权,刘如意看似是失去了自保的能力,但实际上,却也同时失去了被猜忌、忌惮的能力。
刘如意在淮南捏泥巴,手无片甲兵权,刘盈也能安心些,就算将来,老娘想要动刘如意母子,刘盈也好开口劝,不至于像前世那样,明明想救,却被老娘一句‘除祸要除根’怼的根本没法开口。
再不济,就把周昌也打包过去,以‘淮南国相’的身份保护刘如意,也就差不多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移封淮南之后,刘如意还是没能躲过吕雉的魔爪,也总不至于让刘盈的其他弟弟们吓的不敢做赵王。
这样一来,刘盈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非常明显了。
——尽快促成赵王刘如意移封淮南!
为了办成这件事,刘盈免不得要跟老爹刘邦促膝长谈,据理力争,废好一番口舌。
但随着这个问题的结局,又一个新的问题,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唉~”
“这赵王,又该让谁去呢······”
满是疲惫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唉声叹气的揉起了眼角。
还是那句话:赵王,是汉室应对匈奴人南下侵略的锐气,却也同样是可能威胁长安朝堂、刘汉社稷的双刃剑!
为了最大程度规避风险,这个位置,只能给刘氏宗亲。
尤其是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刘邦白马誓盟,定下‘非刘氏不得王’的刘汉祖训之后,汉室的赵王,就再也不能由非刘姓占据。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刘氏宗亲做赵王,却又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弊端。
——理论上,每一个刘氏宗亲,都是有继承皇位、宗庙社稷的资格的!
让一个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掌握能对皇位产生威胁的庞大权力,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人能做出来的事。
除了赵国这个烫手山芋,其余几个诸侯国,也同样需要刘盈好好斟酌。
——燕王卢绾叛逃匈奴在即,地处北方防线第一线的燕国,就需要尽量派一个年纪更大的皇子去做诸侯王,好巩固北墙防线。
但当今刘邦八子,除去已经成为齐王的长子刘肥、次子刘盈,其他的六人,愣是没有一个满十岁的!
——就连即将被刘盈从赵国移封到淮南国的皇三子刘如意,也还有好几个月才年满十岁!
皇四子刘恒,更是只有七岁;刘友、刘恢、刘长、刘建,那更是大的三五岁、小的还在吃奶······
“唉······”
“真是头疼······”
“赵国、燕国,还有刘贾留下的荆国、给关中看大门的梁国······”
“难呐~”
身心俱疲的揉搓着额角,刘盈的脸上,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老爹啊老爹~”
“咋就不早点成家,早点生几个儿子呢······”
似是抱怨般说着,刘盈只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刘盈也只能用最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把那几个小崽崽封过去,然后以‘年幼不能就国’的名义,让长安直辖几年吧······”
“等这几个弟弟长大些,孤,也该行冠礼了······”
“嗯······”
“老五恢,能殉情自杀的人,封梁王给关中看门,应该是最为稳妥······”
“老六友,绝食而死的愣头青,不能再封去北方了······”
“淮阳······嗯······可以在淮阳,帮孤看着点如意,顺便让兄长、楚王叔看顾着些······”
“老七长,胸大无脑的肌肉男······”
“就去燕地,在冰天雪地里跟匈奴人打去吧······”
“老八建,还不到一岁,先封赵王,赵国就能被长安直辖五六年······”
“嗯······”
“也只好如此了~”
如呓语般,将关东各国的归属定下,刘盈便叹息着掀起车帘,望向荆地的方向。
“这吴王,还真就只能让刘濞去了······”
“嘿嘿······”
“但愿将来,孤的太子别抡起棋盘,把你儿子砸死才好······”
“嗯······砸死好像也没什么······”
“毕竟是旁支,遍地铜矿的吴国,还是自家人做王才安心些······”
漫无目的的呢喃着,以至于刘盈都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竟和老爹刘邦思考问题时如出一辙,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