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楚地皆月满,庸城周遭五十里宛如明昼。
数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在自己的史学著作:《史记·高祖本纪》中这样写道。
但和太史公道听途说+脑补歪歪出来的画面稍有些不同,此时的庸城,并不是被月光所点亮······
“呼······”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如潮水般次第退去的叛军兵卒, 刘盈纵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面带茫然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庸城南城墙之上,早已是被一个个火把,以及一堆堆左右不过十几步的篝火点亮;
便是遣外,数百步的位置,也被城内守军射出的火箭,以及叛军立起的篝火堆,照的灯火通明。
这也使得刘盈即便是站在比城墙还高出一截的角楼之上,在这夜半子时, 都还能看清城外状况的原因。
——一个个身受重伤的叛军士卒,仍哀嚎着、挣扎着,被退去的同袍抬走;
但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及时的治疗,而是在一个空旷无比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候死亡。
幸存的叛军将士,之所以要将这些轻重伤员,乃至于阵亡的战友遗骸抬走,也并不是为了诊治伤员、埋葬阵亡者,而是为了叛军后续攻城,清出一片通畅的旷野。
此刻的庸城南郊,已然可以被称作修罗场······
神情呆然的对城外长呼一口气, 刘盈便侧过身, 望向城墙之上, 以及城内的状况。
出乎刘盈预料的是:城墙之上的刀盾卒明明身处于最前线,但受到的伤亡却并不很明显, 大都是被流矢射中躯体,而后被抬下城墙意治。
顶天了去, 也就是一些倒霉蛋,被射中眼睛、脖颈等要害部位,一命呜呼。
相较于伤亡并不大的城墙之上,反倒是身处城墙之内,昂首朝城墙外抛射的弓、弩方针,似乎是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就刘盈所见:城墙内百余步,那片摆放着阵亡将士遗骸的区域,几乎有七成以上,都是穿着弓、弩兵卒所特有的服饰。
——独绑在右手小臂上的皮制单护臂,以及空空如也,丝毫看不出护甲存在的单薄赤军袍。
“小小一个淮南王英布叛乱、区区一个庸城攻防战,双方的伤亡,就是以万为单位······”
“如果是汉匈决战······”
“呼~”
神情满是沉重的再呼出一口气,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狠厉。
——无论长安朝堂再怎么掩饰,无论天下人再怎么曲解,不容辩驳的事实都是:此战,是一场内战!
是汉室内部自相讨伐的内战!
在这场内战中,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汉人!!!
而在刘盈的期翼中,每一个具有军事素养的汉人,都本该踏上长城以北的草原,踏上与匈奴游骑征战的战场······
“哼!”
“果真如父皇所言!”
“——关东一日不平,王师便一日不得北上!”
语调满是躁怒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只头都不回的一抬手。
“——待此战必,孤班师复命之时,舅父务当言醒于孤,使孤得以‘推恩’之策,进言父皇当面!”
但即便如此,郦商‘不亲自来,而是托人转告’的举动,也明显透露出‘没什么要紧事’的含义。
果不其然,被郦商派来的王陵、张苍二人,带来了与刘盈猜想中近乎一致的消息。
“殿下慧眼如炬。”
就见王陵闻言,神情古怪的同身旁的张苍稍一对视,便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曲周侯言:子时已过,又敌再自城墙下无功而返,若敌再来,便当是今日日暮之后,第三番来攻。”
说着,王陵苍老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殿下。”
“曲周侯意,此战之果,或当决于三、二时辰之内!”
见王陵片刻之间,便带上了一抹严峻至极的神情,刘盈也不由稍直起身,对王陵、张苍二人缓缓一点头。
“曲周侯,可是有何应敌良策,欲请孤允之?”
听闻刘盈毫不拐弯抹角的发出此问,王陵也只面色沉凝的为微一点头。
“曲周侯以为,即决战当前,便不当再有所保留。”
“凡城内之兵丁守卒、青壮劳夫,皆当登墙以应敌;纵负轻创,而走动无碍者,亦当于城内挽弓抛射,以尽一己之力!”
“另······”
话说一半,王陵便面色迟疑的稍一止话头,自顾自纠结片刻,又打量刘盈一番,才迟疑不决的继续道:“另······”
“另曲周侯意,殿下或当······”
“呃······”
“或当,当巡视城墙之上,以慰守城将士之心······”
极尽没有底气的道出这番华,王陵又似是担心刘盈不答应般,赶忙补充道:“纵墙上有危,殿下亦或可至城内,于负伤之卒稍行勉励······”
看着王陵目光中满带着迟疑,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面色微微一愣。
巡视城墙,慰问将士?
对于寻常的将帅,乃至于本次平叛的主帅郦商而言,类似的事,都可谓稀松平常。
——此刻,郦商、靳歙二人之所以不在刘盈身侧,就是为了巡视城墙,亲临战场一线,好给守城将士‘壮胆’之余,更能直观的观察到防线的情况,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片刻之后即将爆发的决战当中,甚至不排除这二人,也会亲自披挂上阵,论起刀剑在墙头砍杀!
至于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张苍、王陵二人,虽然身上还看不出多少战斗痕迹,但也是一身戎装。
若非此战是守城战,守军将士对城外叛军的打击方式,基本都是以远程弓弩射击为主,二人身上的甲胄、衣袍,恐怕也无法如此洁净。
至于刘盈,为什么不早如王陵所言那般,在城墙上转一转,让守军将士看到自己,亦或是到城内的伤兵营,去探望一下伤员······
“舅父不让,郦商不让,靳歙也不让······”
“除了谁都不让孤乱走,孤······”
“应该是有些怕······”
暗自思虑间,刘盈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自己害怕了’的现实。
但与刘盈预想中所不同的是,在承认之后,刘盈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害怕,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怯懦可以自此心安理得。
反倒是一阵释然,伴随着一股愈发浓烈的羞愧,涌上刘盈的心头。
“代父出征平叛,本就是为了竖起勇武的人设。”
“如果到决战,孤还躲在这小小的角楼上······”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便逐渐坚决了起来。
而刘盈接下里的一番话,更是深深纂刻在了王陵的脑海中,终其一生,都从未曾忘却。
“嘿!”
“安国侯此言,甚合孤意!!!”
神情满是亢奋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猛地一拍大腿,旋即丝毫不顾仪态的上前,将手搭上了王陵那已有些佝偻的脊背。
“安国侯有所不知~”
“孤临出征之时,母后三令五申,不许孤身临险境。”
“然孤身平叛之帅,以监国太子之身出征,代父平定异姓诸侯之乱,又何来远避战争,坐观将帅用命之理?”
“怎奈前时,建成侯一步不离孤侧,纵孤移帐蕲县,建成侯亦颇有微词;待孤自陷庸城,建成侯更几欲冒死谏阻······”
一边说着,刘盈也没停下脚步,就这样勾搭着王陵的肩膀,朝着角楼外的城墙走去。
而在角楼之外、城墙之上,等待着刘盈的,是一个个因匪夷所思而瞪大的双眼,以及一个个如冥火般亮起的炙热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