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可真是······”
黄昏时分,庸城内城墙城楼之上。
看着城外近五里处,已蜂拥而至的淮南叛军,刘盈只面色郁结的微微摇了摇头。
“右相国、车骑将军所部,可已撤回城内?”
语调低沉的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一拱手。
“禀殿下。”
“贼军主力折返之时,右相国便已率所部,自西门撤回城内。”
“片刻之后,便当抵殿下当面······”
听闻此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旋即面带严峻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集中在了城外的叛军阵营之上。
不得不说,英布的反应,确实大大出乎了刘盈的意料。
按照刘盈原本的预测,在得知庸城城门大开,城内汉军有出城的动向后,英布可能采取的措施,也就是平平无常的那两种。
——要么不管不顾,继续进军,全力攻打曹参所部,争取重创曹参麾下的齐军!
最起码,也要将曹参所部驱逐出战场附近,好在未来几日腾出手来,专心攻打庸城。
再或者, 便是乖乖走进圈套,率军折返, 放曹参一马。
但让刘盈, 包括郦商、靳歙等元勋恭候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英布, 居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要知道先前,即便是刘盈以身为饵, 躲进庸城固守待援,英布也没有展露出丝毫‘必夺庸城’的决心,而是将大营扎在了庸城以南, 背靠淮水的方向!
单从这一个举动,彼时的刘盈便断定:英布,只怕早在决定大营驻扎地点时,就已经做好了‘一俟有变,立刻渡淮水推入荆地/淮南’的准备。
但当此刻, 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尽出, 甚至派出几千个挥舞着木棍、石块的民夫, 朝城下涌来时, 刘盈才终于想起来:自己, 究竟遗忘了什么。
——英布, 是叛贼!
——其麾下大军十数万人,无一例外,全是叛军!
只要这场叛乱, 不是以刘汉灭亡为结局, 那自英布以下,整个淮南叛军十数万人, 都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灭顶之灾,可能是抄家灭祖, 可能是流边卫戍, 也可能是和曾经的英布一样, 黥字于面,成为囚徒。
而在明知失败的代价会如此严重的前提下,英布,依旧反了。
非但是英布反了, 英布麾下叛军有一个算一个, 都反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刻,自英布以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都完全可以视作是疯子!
连‘举兵造反’都敢做的十几万疯子, 还能有什么事不敢做?
单一句‘反正咋都是死, 还不如拼一把’,就足以使得无数个看上去不合理,甚至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疯狂方案,出现在英布,以及整个淮南叛军脑海当中!
就如此刻,黄昏时分,夜幕将至,整个淮南叛军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留在营内,而是全都出现在了庸城以南,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殿下。”
正思虑间,身后传来一声略有些浮动的拜谒,惹得刘盈稍侧过身。
待看见郦商、靳歙二人风尘仆仆的身影,刘盈只微微一笑,旋即侧过身,对城外稍一昂首。
“贼子此来,气势汹汹啊······”
“更此刻,夜幕将至;黥贼,恐欲挑灯夜战!”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终是回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依曲周侯、信武侯之见,今日一战,当如何应之?”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靳歙二人稍一对视,便由郦商稍上前一步,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殿下。”
“今日,平阳侯所部齐卒抵至,若使其得以扎营,自明日起,便可同庸城互为犄角,使黥贼进退两难。”
“亦正因此, 黥贼方生先击平阳侯之念;又殿下大开庸城城门, 迫敌折返,暂罢攻平阳侯所部之念。”
说着,郦商的面容也逐渐阴沉了下来,望向城外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阴郁。
“此刻,黥贼已折返而归,再言攻平阳侯所部,已是无稽之谈。”
“只待明日天明,平阳侯麾下齐卒扎下营盘,黥贼,便断无生离楚地,再返淮南之理!”
“然臣之忧,亦正于此······”
神情严峻的止住话头,郦商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又后退两步。
就见靳歙顺势接过话头,上前对刘盈一拱手。
“今战事之状况,黥贼必了然于胸,亦必不坐以待毙。”
“故黥贼之念,恐乃于明日天明之前,大破庸城,以破庸城-平阳侯所部之掎角。”
“唯如此,方可释此刻,贼因何倾巢而出,以至庸城之外······”
言罢,靳歙也学着郦商方才的模样,思虑重重的低下头,退回到了郦商身侧,摆出一副穷思竭虑的架势。
而在二人面前不远处,听闻二人对战况的解读,刘盈本就阴沉的面容,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情况,以及很清晰了。
只要明天天亮之时,曹参所部扎下营盘,庸城又没有被攻破,那英布,便会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明天天亮之前,驻守庸城的近六万守军,会受到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的全力攻击!
“如此说来······”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抬头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待明日天明,此战之成败,便将见分晓?”
听闻此言,郦商、靳歙二人只神情阴郁的缓缓一点头,面上神情,却丝毫不见‘大战临将结束’的喜悦。
见此,刘盈也只好强挤出一丝笑意,回过身,对城外的叛军方向再发出一声长叹。
“呼~~~”
“不曾想,决战,竟来的如此之快······”
此刻,自战争正式爆发以来,这短短一个多月内发生的一切,都如一张张幻灯片一般,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从刘盈自长安出发,到刘贾身死荆地;
从刘盈于丰沛誓师,到各路兵马各自到位;
从英布率军渡河,到刘盈按原定计划自蕲西出发,率军躲入早早备好的藏身地——庸城。
再到今天,曹参大军赶到战场之后,短短半日之内,战事就从先前,相对还算平稳的氛围,突然发展到决战在即、胜败即分······
“果然。”
“战争,并非是提前做好准备,就能胜券在握的······”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便愈发坚定了起来。
“传令!”
“——城内守军,凡战卒者,自此刻起,尽皆备战!”
“东、西墙守备之卒倍之,南墙三!”
“凡墙上守军,皆当奋勇杀敌;余之备卒尽集于南墙之下,养精蓄锐,和衣而眠,枕戈以待!!!”
“凡城内所备之弓羽、箭矢,及石、木等守城器械,尽出库而运抵城墙之上,不必稍省!!!!!!”
神情满带肃杀的下达这一连串军令,刘盈又缓缓拔出腰间的赤霄剑,朝庸城南城门侧约百步的城楼之上一指。
“传令曲成侯,亲于南墙角楼之上,备巨盾阵!”
“孤,要亲临南墙,亲擂战鼓!!!”
“孤,当亲于墙上督战,壮我军威!!!!!!”
·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无论是城外五里处的叛军阵列,还是庸城城墙之上,都已被一点点炬火所点亮。
刘盈的身影,也在神情凝重的郦商、靳歙二人,面无表情的老剑客虫达,以及满是惊慌错乱的吕释之四人陪同下,出现在了外城墙的角楼之上。
看着城墙外侧,被二十余名南军武卒连在一句的丈长巨盾,又瞧了瞧左右身着中甲,时刻挡在自己与城外方向的禁军武卒,再伸出左手,摸了摸被藏在外衣下的软甲,刘盈的面上,只悄然涌上一抹苦笑。
——守城一方的最高将领,在关键时刻登上墙头,其实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城池攻防战当中,非常常见的情况。
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攻我守的城池守卫战当中,防守一方的主帅亲自登上城墙,做出一副‘我与将士们一起奋战’的姿态,也算是振奋军心的方式之一。
但很显然,当这个振奋守城将士人心的‘最高将领’身上,多出皇子、皇嫡长子,乃至监国太子等诸多身份的时候,这个举动,就会带来一些微妙的变化。
积极的方面,自是刘盈此刻肉眼所见:在片刻之前,神情还满是忐忑的守城将士,此刻已尽是一片振奋!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角楼不远处的一名士卒,激动之下将一个原本需要足张的强弩,硬生生有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来,旋即面带振奋的蹲在墙垛前,摆出了一副在后世只存在于狙击手题材电影的瞄准姿势!
刘盈身侧,就连依旧对刘盈的安危心怀担忧的郦商、靳歙二人,眉宇间也隐隐涌上了些许激动,以及敬意。
单是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情绪变化,就已经让刘盈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再也没了‘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的思考。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刘盈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自然是让守城的汉军将士军心大振。
但相对应的,当城外的淮南叛军,发现城墙上的角楼,已经被一面由巨盾所组成的墙包裹的水泄不通时,同样的精神增益,也会让城外的叛军更加奋勇!
与这个弊端相比,刘盈自身安危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及吕释之无关大局的喋喋不休,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殿下。”
一声沉稳的轻唤,惹得刘盈侧过身,就见郦商微微一点头。
见此,刘盈也是不由长出一口气,旋即回过身,来到角楼靠城墙内侧的方向。
接下来,自是一身戎装的监国太子,为这一触即发的决战,进行最后的战斗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