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任何犹豫,抓住绳索拼尽全力滚到一旁,最后一刻腹部朝向天空,后背砸在铁板边缘,尖锐的钉子刺穿了右臂,霎时间血流如注。
撕心裂肺的巨痛使我眼前大雾弥漫,头顶的瓦片,砖石,蜘蛛网,都覆盖上了一层水汽与烟尘,那些破败的角落,发霉的稻草,以及围绕在远处盯着我的陌生人脸,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无。
钻心的疼痛不仅仅在手臂,还有腹部,我视线中那团隆起不断颤动,收缩,起伏,我所有的畏惧都在那个命运多舛的孩子身上,我的确不想要他,可那是刚知道他存在的时候,我怀了他四个多月,我现在一点也舍不得。
我拼了命想要避开这块钉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住肚子,可仍然控制不住砸地的剧烈颠簸,我感觉整个身体都被震麻,疼痛在逐渐流失,麻木。
如果不是下坠的过程停顿了多次,将掉落的惯力减得几乎没有,我也许根本活不了,坠地的霎那就撒手人寰。
冯京科看到这一幕,顾不上探究我的死活,他留下十几个马仔掩护,带着埋伏在窗外的大队人马上车驶向空旷无人的公路,往正南方逃离,很快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息,视线中乔苍的脸孔比最初看我坠地时还要白,甚至带一丝铁青,他几乎卸掉了全部伪装,暴露给这里所有人他此时的无助与畏惧。
他大约是畏惧我离去的。
至于他畏惧的是我这个人,还是对我不曾完全征服的欲望,与没有得到我完整一颗心的不甘,我不知道。
我能看到的是他一向冷静平淡半点涟漪波澜都没有的脸上,出现了或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恐慌。
我嗤笑出来,他保住的女人,和我一样都不值得,可至少我还有他的骨肉,他囚禁我,命令我,甚至央求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到底是他自己舍弃了。
留下的十几个马仔畏惧乔苍报复,直接将雷线点燃,爆炸声发出的前一刻,他们翻窗逃窜,雷线从对面墙壁的稻草下开始燃烧,火光蹿升的霎那,接二连三的闷响把地面的灰尘与沙砾全部扬起,崩飞,炸裂,视线里黄沙漫天,砖石垮塌,成群结片的倾倒,覆灭,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黄毛站在门口呛了一口烟尘,他一边咳嗽一边大吼苍哥快走!雷爆了!来不及了!
乔苍跨过钉板冲到我面前,伏在我身上遮挡房梁崩落下的瓦砾,他薄唇阖动在问我什么,可我听不到,耳畔全部是爆炸的闷响,那样的闷响就像是骨头碎裂一样,我宁可是清脆的,尖锐的,至少心口不会觉得沉重压抑。
在房顶那支分量数百斤的棕色横木踉跄坠落的霎那,乔苍不顾一切抱起我冲出了厂楼。
更大声的闷响在他身后爆发,整片楼宇彻底沦为废墟。
只差十秒钟,甚至五秒钟,我和乔苍都会葬身那里。
身后火光冲天,将昏暗的天边映照得通红,整片庞大的废墟之上浓烟滚滚,将不远处山林也笼罩其中,深埋在灰飞烟灭里。
乔苍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上,他半跪着,目光在我鲜血淋漓的手臂上停住,他后背缺失了一块衬衣,露出有些发黑的皮肤,是被爆炸后延伸出来的火海焚烧的。
我看着他的眼神充满陌生与凉薄,还记得在**深的灵堂上,是我对他恨意最深,抵触最强烈的时刻,我的眼底藏着想要杀了他的光。乔苍说宁可我恨他,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有恨,就会有情,就会有被他降服的一天。
我用平静没有波澜也没有情感的目光看了他许久,"你也有失去掌控的时候。"
我嗓子沙哑,一口水没喝,原本就干裂,又呛了烟雾,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我不是说刚才生死抉择的局面,而是你以为自己快要征服我,却再也不可能了。你失去掌控的,是我的人和我的心,全部失去了。"
他身体一僵,长久没有动。
常锦舟听到爆炸声停止从远处的车里冲下,朝这边奔跑过来,她看到乔苍回神抱起我,与她擦身而过,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手臂的血肉和白骨令她捂着嘴唇险些吐出来,"苍哥,孩子..."
她咽了口唾沫,试探问,"何小姐的孩子还在吗?"
乔苍从牙齿内挤出两个低沉而嘶哑的字,"放手。"
常锦舟触及到他猩红的双眼,以及眼里的疯狂,她整个人一愣,手下意识松开,当乔苍的袂角脱离她指尖,不再受到任何阻力和束缚,他抱着我飞快冲上了等候的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我经历了一场三个小时的手术,保胎,接骨,切除腐烂与坏死的肉,输血浆,由于孩子没有流掉,缝合手术不能打麻醉,我咬破了嘴唇与手指,流了不知多少汗,几度险些昏死过去,硬生生捱完了十九针。
我瞪大眼睛望着白灯照射的天花板,酒精消毒和缝针的刺痛,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比一切皮肉之苦都残忍的感受,即使那一刻过去几个小时,我依然心有余悸,似乎还在经历着,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会胜过这种惨烈。
乔苍握住我的手,语气里难得有一丝颤音,他让我叫出来,不要忍着。我用尽全力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内抽出,他不肯放开,最终他也没有听到我一声**。
乔苍在病房陪了我三天,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包括吃饭喝水,寸步不离床边,秘书将需要他审阅批示的文件全部搬到医院,他就在窗前的沙发办公,我每个清晨睁开眼,可以看到他逆着阳光浅睡,每个午后醒来,他仍旧在阳光里,只是更加刺目,更加浓烈,将他的脸孔变得模糊又虚无。
我透过金色的光束,或者发白的玻璃,看清他的眉眼,悠长寂静的黄昏里,是他最好看的时刻。
他有时察觉我的注视抬起头,我们目光碰触,他柔声问我还疼吗,喝水吗。
我从不曾回答过,那几天我就是一个哑巴,或者说是在他面前的哑巴,除了他我与每个进入病房的人说话,包括护士与保镖,唯独不理会他。
直到第五天中午乔苍才结束陪伴我的时光,他喂我吃了粥,等到保姆赶来,穿上西装匆忙离去。
保姆从布袋里取出一罐干茶,拿到我眼前晃了晃,"夫人,这是补气血的,泡成茶水喝,您这次差点送了命,孩子能保住实属不易,千万不能马虎,要再三用心。"
她抓了一把放在杯子里,斟满热水给我,我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另一只伤在了手肘,抬起非常痛,无法喂食自己也无法穿衣洗漱,不过勉强拿茶盖不成问题,我嗅了嗅味道,"很香甜,正好缓一缓我嘴里的苦味。"
她欲言又止,知道我不想听,我不是能把别人劝告放在心上的人,还不如不来烦我,她拎起水壶出门打水,迎面碰上了黄毛,他拿着两副药走进来,放在床头抽屉里,"苍哥晚上有事不能过来看您,何小姐想见什么朋友吗,我为您找来。"
我冷淡反问他,"让朋友看到我这副样子吗?你认为我是缺可怜,还是缺同情。"
他被我噎得一怔,嘬了下牙花子,"您心情不好,我这有个好消息,也许听了会痛快点。"
"冯京科刚从云南下飞机就被盯上了,刚踏入**角边境直接开瓢,在最乱的地带被暗算的,死都不知道谁杀的。老K怀疑是苍哥,不过苍哥没动,这是规矩。老K是为了复仇过来绑票,又没杀人,苍哥要是反过去再干,就理亏了。"
我盯着茶水表面浮荡的红枣和蜜瓜,"所以是常老。"
黄毛点头,"常老在**角的势力藏得真深,之前一点没看出来,我们都以为他顶多几十个马仔,看这情况最起码也得有两三百,直接在老K的地盘上毙了他最得力的冯京科,没点势力也不敢干,**角毕竟不是珠海,不可能他一人说了算,苍哥这几天忙着查常老到底有多少势力暗中埋伏在**角。"
我将视线从茶水移到他脸上,"你和我讲这些干什么。"
黄毛说,"我想让何小姐知道,很多抉择身不由已,常小姐是苍哥老婆,传出去救情人不救老婆..."
我厉声打断他,"他是在乎声誉的人吗。"
黄毛舔了下嘴唇,"声誉无所谓,可常老也得罪不起,救了您,常小姐有任何意外,常老那边出兵,事儿更不好平了。"
"你怎知常老这一次暗杀冯京科,不是为了我?你怎知常老就这么看重他女儿,甚至不惜和**角的大毒枭交锋。一半的缘故,在于讨好我。"
黄毛一怔,他瞪大眼睛问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扭头看向窗外摇摆的树叶,"就算没有常老,你有把握他一定救我,舍掉常锦舟吗。"
黄毛被我问得愣住,他抿唇沉默很久,摇头。
我笑出来,"那就是了。你猜不透他,我也猜不透,这世上任何人,都猜不透他。"
"可苍哥..."
"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我语气平静打断他,将被子拉开盖在身上,闭眼朝另一方向沉睡,他在床头等了一会儿,见我迟迟不动,只好离开。
睡梦中我感觉到有人在我额头吻了吻,很轻,似乎怕吵醒我,可他忽略掉自己坚硬的胡茬,扎在我皮肤上,令我感觉到一丝痒和痛。
我没有睁开眼去看,我疲惫至极,陷在沉沉的梦里,实在没有力气,我嗅到了来自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是去而复返的乔苍。
他手掌在我脸孔轻轻抚摸,这么多天他第一次触碰我的脸,他知道我清醒时一定不肯。
他削薄灼热的唇挨着我头发,良久不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