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未褪去,只天际一丝微茫光亮有了些许晨曦的影子。
毓英殿前,杨秀与孙德顺各率一列手捧巾皂盆罐之物丫鬟内监,一左一右于殿门两侧,垂首静候。
随着殿内一阵轻嗽,两扇笨重的楠木殿门被咿呀呀地缓缓推开。两列侍从轻车熟路地鱼贯而入,轻巧迅速地填满了本就算不得大的内堂。
杨秀早已多年不做服侍更衣潄洗的活计,只静立一旁,不时以眼色警示着手脚慢怠的年轻丫头。
赵构的面色仍是不见好,虽尚是清晨,苍白瘦削的脸上却已笼上了倦色,想来又是辗转未眠。杨秀看着他深陷的眼眸略过铜镜时露出一丝惊诧——想来他自己也未料到盛年的身骨竟会如此经不得糟践。
何苦?杨秀在心里重重地叹着气,脸上却不肯露出半分异色。
福国长公主被封宫禁足已有半月之长,就连赣南暴动都快近尾声,可皇上却丝毫没有下旨解禁的意思,就算是殿试后的大赦旨,昭狱的重犯都放了大半,可灵和宫还似荒废多年的枯井般,别说无人赏玩,就连凭吊的痕迹也没有分厘。
他是下了狠心了。杨秀缓步上前,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发冠,抚平领口被粗心丫头留下的褶皱,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引着他去后殿用膳,吴才人应已准备停当。
说来也怪,吴芍自进宫,虽是没受过冷落,可也不曾专宠。谁料这连着七八天,皇上偏都宿在毓英殿。好在每日早起晚睡,丝毫不碍政务,这才没听到前朝那些个老夫子的酸话。
吴才人果然早已梳妆停当来后殿侯着了,这些日子也是苦了她。杨秀心甘情愿地向她见了礼——外头羡着的宠妃,说到底不过是奉茶侍膳的苦差罢了,可笑还要背着惑主专宠的恶名,这些年深居简出克己守礼攒出来的德望,就算是落花流水东去也了,当真呜呼悲哉。
"嚓啦"一声,玉似的菊瓣白釉碗近乎惨烈的碎了满地。赵构缓缓地咽下口中的碧梗粥,冷清的眸子扫过站在碎瓷片前惊慌失措的吴芍,像是深秋的风掠过高高堆砌的残叶。
"怎么,昨夜不曾安眠?"
吴芍涨红着脸,忙跪下回话道:"臣妾驾前失仪,求皇上宽攸。只因……昨夜清瑶殿的人忽来说襄嫔妹妹突发高热,臣妾赶着去照料,足忙了两三个时辰,看着妹妹退了热才回毓英殿,却又快到早膳的时辰,索性便没再睡……这会儿,确有些恍惚。"
赵构默然不语,修长的手指曲折出骨节,在红木桌子上不急不慢敲着折磨人的节奏。陡然,刚有些规律的节奏又停了下来。
"御医去过清瑶殿了?"
"当值的夜里就去了,早上又换了几个。"
又是一阵不合时宜的静默。
"可险?"
"倒也……不算险。"吴芍的声音有些发涩,"御医说小产后本就虚弱,又恰逢这入秋时气,偶染风寒,发热也是寻常事。"她顿了顿,"臣妾原该多嘱咐妹妹不要轻易下床走动的……"
赵构的脸色仍是不见半点波澜。他接过杨秀递来的巾帕,双手交叠,仔细地拭去碧梗粥的稻香气息,不过几下便随意地扔到了桌面上,任蜷成一团的杏黄缎帕懒洋洋地舒展回原样。
他的手微微扬起,本就不多的随侍立即悄然退下,只留杨秀一人陪侍——多年的规矩,杨秀原是不必看这些微妙的手势的。
"朕说过,襄嫔的事不算在你身上。若上天有罚,也是朕一己担当,与你无干。"
"可那落胎的药,毕竟是臣妾亲手掺入桂花糕,又亲手送到了清瑶殿……"
吴芍拼尽全力地不让记忆重现,却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那日午后种种,夜夜在梦里重现,直到此刻,清晰到极点,像是千万支燃烧的红烛,钻入双眼,灼着她残缺的良心。
"那又如何。朕的血脉,朕的旨意,与你无干。"
喜怒难辨的一句话,是劝慰,还是宣判。吴芍已无心分别。为臣为妾,便要从君从夫。父亲这样教,她就如此做。可为何,为何无人提醒过良知作祟时心痛得这般真切?
"起身吧。"
吴芍迟疑却还算坚定地握住了他伸出的右手,那手心不热不冷、似有似无的温度像极了他二人间从未落地的微妙情意。有尊重,有利用,有依赖……缥缈得像是天边云。
杨秀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深沉淡漠如秋水积潭,一个愚忠狠绝似新刃利剑。一时间,她竟被这对奇异的璧人吸引,忘却了满脑子的震惊恐惧。
襄嫔之子,竟是皇上密旨打下?!
"为何……"
杨秀看着后殿的大门在吴芍远去的身影后扣紧,把世上纷纷扰扰关在门外,唯余自己和赵构,刹那间,光阴似铺天盖地地回旋,回到康王府,回到简单的日子。
她恍惚地望着那个长大了的孩子,两个本不该出口的字还是喃喃而出。
"为何?"赵构空拳着手,抵住单薄的双唇,试图压回不受控的咳嗽,却只是狼狈地喘成一团。
"刘豫……"他还是挣扎着说下去,"刘豫刚有异动的迹象,陕地金军便开始向南做蚕食之状。陕西都统制吴玠,襄嫔的叔父,在接下来至少半年的光景里将成为大宋最重要的筹码!朕,不能给他留下半点起妄念的机会!"他顿了顿,像是在为不堪的往事悼念,"刘苗逆党如何逼宫,朕如何被废,先太子又是如何被尊为少主……襄嫔腹中之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我不是在问你这些。"
杨秀木然地看着他,像是精雕细琢的石佛像。
"你刚问为何……"
"我是想知为何,为何这样的大事不与我知会!"
惹人心悸的沉默,不知何时已成了两人之间最舒适的常态。
"秀姐姐。"良久,赵构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这种要遭天谴的事,朕,一人心知就够了。"
"她也不知?"
"她……"赵构痛恨自己没来由的心痛,"她只是朕的皇妹。你都不知,为何要与她知会?"
"你要自欺到何时!"
"到足以乱真之时。"赵构硬朗的轮廓还是在晨光里乱了阵脚,像是千年寒潭被细雨打出了波澜,"到她仅仅只是朕的皇妹之时。"
杨秀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这个说到底还是不曾改变的孩子,心痛地几乎站不稳脚。她蹲下身,像儿时那般,紧紧地把他揽在怀里,听着他心底,放肆的哭声。
原来最好的日子, 都已在身后了……
----------——————……
日子这样流过,也便流过了。像是无妄崖底的大河,汹涌澎湃抑或汩汩涓涓,总归是流去,流到不知名的远方……
静善仰面盯着头顶的帐幔,三层叠挂的红软罗罩着绛紫缕金的霞影纱,仿佛生怕还有一丝半点的阳光逃过禁闭的门窗闯进内室。
她半睁的眼睛又阖了起来。黑暗,像是母亲的怀抱。沉浸时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即便心底明知下一秒便会溺毙其中,可还是想稳稳地睡去……
"公主?用些晚膳吧?"
门外试探的轻唤,隔些时辰响起一次。静善微微蹙了蹙眉尖,还是没有睁开双眼。
曦月不意外地退出了内堂,对着廊下侯着的冯益宜兰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都连着三天水米不进了。再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了……"
"公公?"宜兰不敢置信地看着冯益都当他是主心骨一般,怎么竟也说出了这样的话。"要是您、您都这么说,那公主岂不是真的凶多吉少。"
"姐姐莫慌。"曦月淡淡地道;"说到底不过是心病,皇上早晚给灵和宫解了禁,公主便大好了。"
"理儿是不错的。可天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能想起咱们来,公主这样的光景,还能等几日啊?"
"姐姐急什么?这不说话就要中秋了?"
宜兰闻言恍然拍手道:"这天天不出宫门,都忘了中秋快到了!皇室本就人丁稀少,这家宴上怎么能少了咱们公主?你说是吧公公?"她兴奋地等着冯益附和,却见冯益出神地向着西北角远眺着。
"公……"
曦月猛得拉住了宜兰,暗暗使眼色让她顺着冯益的目光瞧去,只见净荷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关了外宫门,小跑着一路回了东厢房。
"咳咳。"
冯益猛得收回了目光,警惕地看着眼前各怀心事的二人。
"灵和宫封宫快一月了,净荷姐姐好大的本事,就这么伶俐地跑了个来回?也不知是去做的谁的差?"
冯益装着听不出曦月言语里的尖酸,笑呵呵地道:"她还能听谁的差?是咋家让她去内侍监领些节下用的新鲜花果,也给咱们宫里冲冲晦气。好在守宫门的几个小太监还给了几分薄面。"
曦月都不知这鬼话从何处拆穿好看些,正犹豫着却听内室房门咿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拽开。
"公……公主?"
静善单薄的身子,只披了一件天青色绉纱长袖褂子,松松垮垮地搭在瘦削的肩上,像是秋末紧抱枝头不落的绿菊花。
静善淡然地俯视着手忙脚乱跪在地上的三人,眼窝里的颜色一寸寸回到了眸子里,诱人的漆黑在长长的睫毛后闪着致命的光芒。
"更衣,传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