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益说过,大长公主生在六月初六,仲夏里阳气最盛的日子。荣德是出嫁后改的封号,在宫里做嫡公主时唤作正阳帝姬。
静善眯着眼睛用竹扇半挡着脸仰头看了看天上烧得厉害的日头,懒洋洋地又往身后的阴凉里挪了挪。
虽说今日才是荣德的正日子,可她这生辰宫里前前后后足准备了两月之久。一则是她归来后头次生辰,二来又是而立整数,就算皇上没格外吩咐,内侍监的奴才也会摇头摆尾地凑上去博这位当家长姐的欢心,更别提她夫君的旧部,在钱塘的不在钱塘的都争着献礼祝寿,那些天南海北的珍奇异宝早一月前就堆满了兴乐殿的内府库。
唉,真是热得很。
静善看着外面满眼金闪闪的白光不由庆幸身处的隆尧榭还未被人占上,自己也还能躲个片时的清净。给皇长姐祝寿,她不得不早早地过来打个照面。可这会儿按例正是各宗室夫人进宫祝寿献礼的时候,荣德最是尚虚仪旧礼之人,这样威风的事,她还是留给荣德自己享受的好……
“净荷,你来。”
“公主吩咐。”
静善不耐烦地望着正堂前姹紫嫣红裙袂飘扬的景象,蹙眉道:“按旧礼不是只有宗室亲眷才能来内宫贺寿吗?如今钱塘城里哪还剩这么些皇亲国戚!”
“奴婢听说是大长公主觉得靖康大劫后皇族凋零,幸免的不是远亲便是外戚,怕只宣他们入宫白白添了丧气。这才独独下了口谕,特许已故驸马爷旧部的亲眷进宫觐见……”
“她倒是念旧。”静善厌恶地呼了口气,便不再看那正堂前的热闹景象,只吩咐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去紫宸殿传我的话,奏章何时批不得?别过了正午才来给长姐拜寿白叫人说三道四。”
净荷领命去了,一时立在隆尧榭里近身服侍的只剩下了曦月一个。
说来自打净荷宜兰两个进了灵和宫侍奉,曦月的地位就一直尴尬的紧。说是二等宫女吧,静善的一应起居用度都还是曦月一手照料,净荷宜兰并插不下去。可若算是贴身的一等宫女,偏偏上面还有两个资历体面远不能相及的掌事姑姑压着,谁还拿她这样年轻的丫头当回事呢。
曦月不傻,虑到了,想到了,可她从不担忧。只因她心里清楚,有了越州那件事后,这心腹的位置任何方神圣也抢她不过。
“公主,左右现下也无人,奴婢帮您把外面那层长裙卸下吧,这大热的天,别中了暑气。”
“罢了……这隆尧榭本就是在桥上,一会儿正堂拜完寿的夫人们难说不闲逛过来,撞见了又是一篇闲话。”静善懊恼地低头看了看被那条大红撒金拖地百褶重绸裙遮住的双脚,心里平添了几分烦躁不安。净荷把那双百兽鞋拿给她的时候眼里分明闪着试探之色,焉知这大长公主无端送鞋又特命她穿至寿宴不是另有居心?三寸金莲?静善咬着下唇发狠地想着,这赵环倒也真能忍得住!
“这次也确实多亏你了。”静善回头拉了曦月的手,柔声道:“多亏着你寻出这件拖地裳。我平日里虽是多着长裙,但裙边最多能盖住足面,今日确是要把这双鞋严严实实地盖上,家常穿的长裙就派不上用场了。”静善说着细摸了摸裙上的绣活,凤穿牡丹的大俗花色,满意地点头道:“难得颜色花样都应景,料子也上得了台面,不知的倒像是为着寿宴特意裁的。”
“公主要是喜欢,等回去我再多寻几件出来。这都是蜀地进贡的成衣,也就是那儿还兴做这种唐时的绣金缂丝的拖地长裙。咱们府库里还有好些呢。”
“好好的衣裙,怎么入了府库?”
“您不是不爱穿外面做好送来的吗?嫌颜色太艳丽。平日也不穿,这才都白白收在府库里。”
“还有多少?”
“多着呢,也不全是这样的朱红绛紫之物,也有些清丽的。以前太后在时没少赏赐公主衣物,您有时连看都不看,其实一水儿的全是这样的拖地长裙。”
“全是?”静善心里本已忘了的疑影忽得又冒了出来。会不会,她会不会早就看出了端倪?女人裙边的事,最是妇人琢磨不够的,荣德若能留心,凭孟氏在深宫数十年练就的老辣自然更能看穿,送这些老式的长裙,也许实是在教她保命之法!她越想越真,越想越痛,越来越多零零散散的回忆止不住地朝她涌了过来,带着悲伤惊惧,直要把静善埋入深渊……
“公主?”曦月看着她发白的面色,陪着小心道:“您瞧那桥边柳树荫里的,可是晏贵嫔不是?”
“恩?”静善心不在焉地随着曦月手指望去,可不是甄依不是,就带着月峦,两个人在树荫下孤零零的瞧着可怜。
“公主不叫娘娘进来乘乘凉?只可惜您没带着给甄公子的回信,不然这会儿给了岂不省事。”
“你何曾见我给甄阳回信了?成什么了……”
“甄公子百般周折地给公主送了那么厚的一封信,不回岂不伤了情分?”
静善怒嗔道:“什么情分不情分的?哪听的闲言碎语,你……”哪听的?还有谁爱说这些话?她压了压火气,好声道:“敛容她到底是甄家旧仆,处处想着给甄家谋利,我和甄阳的事也都是她一厢情愿。她在时提起我就当是说笑了,如今她去了,这样的话可不能再提了。”
曦月自知失言忙不迭认错,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去吧,去唤甄依进来,大热的天,柳荫里也呆不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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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私宅里的清静,于刚从宫里出来的甄阳来说近乎有些凄清的味道。偌大的庭院只植苍梧翠竹,微风一过,满院簌簌似是灵怪低啸。侍女小厮也是垂手静立于廊下,无令必不有半分挪移,倒比那府门口的石狮子还安静些。
“怎么这么早就出宫了?”
“今日去的不巧,大长公主生辰,依儿要赶着去兴乐殿贺寿,我便早回来了。”甄阳接过高世荣抵过的茶盏呷了一口,却紧接着被呛得全吐了出来,“怎么是酒!”
“自然是酒,茶如何解忧啊?”高世荣大笑着从案子下拿出藏着的酒壶又给甄阳斟满,朗声道,“还说什么不巧?大长公主的生辰满城谁人不知,偏你装聋作哑地赶着进宫去,还不是为着环儿迟迟不给你回信让你寝食难安的缘故?”
“什么环儿,如今是福国长公主了。”
“你知道就好!”
甄阳闻言默默良久,忽得仰头把茶盏里的酒一饮而尽,空盏重重地扣在红木案子上震得案上的纸笔四处散落。
“我说甄大少爷你轻着点!这红木哪经得起你这么磕啊!”
“表兄,你说……”甄阳像是没听到高世荣的埋怨,只顾道:“你说我前番给她写的信是不是有哪处唐突冒犯了她,这才迟迟没有音讯。”
“哪处?你那信除了唐突二字还写了别的吗?”高世荣恨铁不成钢地用折扇狠敲了下甄阳的额头,“怎么劝你都不听,非要依儿私下送去。没被人抓住留下话柄就算你多福了!还指望她回信坐实了这段风流佳话?”
“我……我若还在蓟州也便罢了,山高水远的隔着念想。可如今我人就在钱塘又能时常入宫探视,咫尺之遥却音信全无,怎能不日思夜想……”
“想什么?这话说了多少遍?你们甄家世代扎在蓟州,又不是什么正经的王亲贵胄,福国长公主偏得盛宠,皇上怎么舍得把她随便下嫁给一个小小的蓟州知府?”
高世荣话一出口便懊悔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不该这样斥责。
屋子里瞬间又是压抑的沉默。高世荣略内疚地正想着说几句软话,却被甄阳抢了先。
“表兄,这话我连母亲都没说过。”
“什么……什么话。”
“既出了蓟州,我就没想着回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