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真要去抓鬼吗?\"
“恩!”
入夜之后, 孤山不再如白日一般风景秀逸。
山风呜咽,树枝如鬼魅伸出枯瘦手指, 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两个七八岁的男孩, 偷偷摸摸蹲在草木中。
前方是一片湖泊, 月华洒下,水面粼粼。几只仙鹤在湖边漫步, 梳理翎羽。
紫衣马尾少年攥住另一男孩的衣袖, 突然变怂,“师兄,那个,不会真的有鬼吧。”
小宁宵:“师弟别怕, 嘘!”
两人屏气凝神, 草木窸窣,一群萤火虫飞了过来。
小风华紧张地问:“小柏说, 是鬼吃了仙鹤呢!”
他顶着一张包子脸, 喊起小柏,却格外严肃。
宁宵眼神闪烁:“我们刚刚学了术法,能抓到……”
丁风华握拳,“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的吧。”
丁风华:“??”
宁宵年纪虽小,却已心系孤山,“如果鬼把山里的仙鹤都吃了, 到了冬天,我们就不能穿鹤氅了。”
丁风华恍然:“对哦,会冻死的!”
这时转世两人还未恢复记忆,虽然知道自己曾经地位尊隆,不免还是孩子心性。
所担心的,也不过是衣食住行,拥有人世最简单纯粹的喜怒忧乐。
宁宵又说:“何况,孤山灵气充沛,哪会有什么鬼?我想应是有人或者野兽在作祟。”
丁风华想,只要不是鬼,一切都好说:“别让我抓到偷鹤贼!抓到后,我肯定要把它打一顿!”
宁宵:“然后把它交给戒律堂处置,让小师侄对付它。”
丁风华想起自己那冷面的“小师侄”,不禁打个了寒颤,拼命点头,“用无双剜了它!”
“来了!噤声!”
两人趴在深草里,大气不敢出,透过草木缝隙,紧紧盯着前方。
仙鹤似乎察觉到危险,张开翅膀,正欲振翅飞离。
可惜太晚了,一道雪白的光划过夜空。
鹤群忽然散开,各自奔逃,只有一只倒霉鹤倒在地上,血染翎羽。
丁风华猛地睁大眼睛。
宁宵一把把他的嘴捂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青衣女人笑嘻嘻地把剑收回,拎着死鹤,盘坐在地上,“今天我给你做蜂蜜烤翅!”
佩玉半蹲着,拨弄柴禾,火焰腾腾,映照她们如画的面容。
怀柏熟练地处理好食材,把装调料的瓶瓶罐罐都摆在地上。
佩玉有些担心地问:“师尊,前些日子师伯问起仙鹤的事,好像想来查一查。”
怀柏挽起袖子,“没事,我骗他们这里有鬼,掌门师兄以前最怕黑了,肯定不会过来。”
丁风华朝宁宵眨眨眼睛,无声道:“原来你怕黑啊。”
宁宵瞪了他一眼,“……”
怀柏又说:“至于丁师兄,他什么都怕,怎么会胆子来?”
丁风华气炸了,拼命摆脱宁宵扼制,大声说:“我才不怕!”
佩玉微微一愣,树林里钻出两个形容狼狈少年,头顶落叶,面带尘土。
她立马站起来,拱手拜道:“两位师伯,为何在此处?”
宁宵一本正经地回礼,“小师侄请起,我们来这里……赏月。”
佩玉奇怪道:“树林里能看见月亮?”
丁风华怒气冲冲地说:“我们是来抓鬼的!”他指着怀柏,“你骗我,你说是鬼偷吃了仙鹤,接过是你们两个在这里偷吃!你身为孤山掌门,居然带头偷吃仙鹤!”
怀柏将食指竖在嘴前,“嘘,师兄,我们小声点,万一被别人发现这等美味,你们冬天就真没鹤氅穿了。”
丁风华瞪圆眼睛,“你!”
怀柏美滋滋地为烤肉涂上一层蜂蜜,甜甜的香味扑鼻,肉在火焰灼烤中愈发晶莹剔透。
丁风华和宁宵看呆了,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
怀柏笑道:“两位师兄,你们要不要来尝一尝?
“烤肉,一文钱四块,嘿嘿~”
宁宵别眼,不忍看如此惨状,“你怎么能吃鹤呢?”
怀柏很认真地解释:“这种肉鹤,已经经过品种改良,肉多、美味,适合人工饲养。师兄,你们真不吃?”
丁风华肚子咕咕叫了一声,他满脸通红,捂住肚子,“不吃!才不和你们同流合污。”
怀柏笑道:“那正好,我还担心不够分呢。”
她递过去一串烤翅,“崽崽,来,你吃这块。”
佩玉接过烤翅,感觉身边两道灼灼的目光,跟着她手里热气腾腾的烤翅移动,动作一滞,侧身道:“两位师伯,我身体不适,不宜食用太过油腻之物。这块肉……”
丁风华很可惜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浪费了好可惜啊。”
怀柏忍俊不禁,“正好我饿,我来吃了,让我一个人独自污浊吧。”
丁风华:“……你、你不撑得慌吗?”
怀柏也叹气:“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不能让大家与我‘同流合污’呀。”
“哼!”
但口里这么说着,她还是一边憋笑,一边乖乖把肉烤好,递给了那两个少年。
看着他们馋的不行大快朵颐的样子,怀柏翘起唇,与佩玉相对一笑。
从人间找到两位师兄,把他们接回孤山,已过数年。
怀柏本也想过,去佛土求得金莲,恢复师兄记忆。但看着他们稚气的模样,又不忍把记忆告知。
酒足饭饱,一地鹤毛。
宁宵揉揉鼓起的肚子,自责没忍住口腹之欲,语重心长道:“小柏,你日后……要省着点吃,不然吃完了仙鹤,我们冬天就没衣服穿了。”
丁风华:“下次不许吃独食,叫上我们!”
怀柏笑着答应,“是,是,师兄,你们撑不撑?要不要去消消食?”
丁风华眼睛一亮,“怎么消食?”
怀柏凑近,悄悄说:“我们下山玩呗。”
丁风华:“!!!走!”
宁宵担忧道:“明天的晨会怎么办?”
怀柏毫不在乎:“翘了呗,这么多人,谁能发现?”
宁宵:“可是……你是要主持晨会的。”
这么多人,谁翘会都可以,除了一派掌门。
怀柏一拍脑袋:“哎,忘了!这样吧,明天散会后我带你们出去。”
丁风华:“都明天了,还用得着消食吗?”
怀柏:“你是竹杠成精吗?明天早上带你们出去,有正事。”
丁风华问:“竹杠怎么能成精?你又瞎说。”
怀柏:“杠精!不准说话了!我要禁言你。”
……
春风又绿江南岸。
霏霏春雨,青石小巷,怀柏打一把油纸伞,手里拿着个罗盘。
不远处青年身披蓑衣斗笠,足踏芒鞋,穿得十分质朴。
怀柏打趣道:“老大,你这样子,可真不像首富夫人。”
赵简一笑着摇头:“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朴素,且枯燥。”他见怀柏身后空荡,问:“小师妹和两位师伯呢?”
怀柏道:“佩玉带着他们在城里玩,我怕你等急,就先过来了。”
赵简一取下斗笠,细雨打湿他的鬓发。昔日朝气蓬勃的面容,如今却带着几分沧桑。
怀柏:“就是这儿了。”容长烛转世所在。
赵简一抬手,似想叩响院门,手至空中,忽然又踟蹰了,“小柏,我很……等下,你这是?”
怀柏收起罗盘纸伞,拿出两袋油纸包着的小食,“怎么了?”
她抱住小食,“我们公平竞争!”
赵简一心里一惊,“你还要和我抢?有你这样当师父的吗?”
怀柏道:“你现在是墨家巨子,我是孤山掌门,我们是合法合理的竞争关系,长烛天赋这么好,当然不能白送你,这等看他自己的意愿。”
赵简一气笑了,“你以为我没带东西吗?”
怀柏:“我知道嘛,所以我们是公平竞争。”
赵简一早看穿了她,“你是想给双尊找个玩伴吧。”
他们注定踏上仙途之人,亲缘大多寡淡。这世容长烛亲人早逝,寄住在一户好心人家。
那好心人家也是蓬门荜户,生活并非富足,听说两位仙长要把这孤苦的孩子接入仙门,自然千谢万谢,长跪不起。两人受不住主人热情招待,坐在客房中,家中长姐自后院把正劈柴的孩子领了过来。
男童只有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瘦弱,身上衣物宽大,不甚合身,看样子是由其他兄弟穿剩的衣服改小,袖间胸前补丁许多,不知改过多少次,这样传了多少人。
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两位贵客。
“师尊,这便是……”
佩玉牵着两位小孩,走进这户人家,怀柏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丁风华捧着热腾腾的皂儿糕,看见赵简一,迈着小短腿跑来,“师侄!”
赵简一目光从容长烛身上挪开,看着年幼的双尊,笑着从怀里掏出两只偃甲小鸟,“最新款。”
“哇!”丁风华把糕点放在桌上,摆弄小鸟,“师兄你快看,会飞的!”
容长烛默不作声,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糕点,对飞舞的木头小鸟毫不感兴趣。
怀柏一笑,朝他招手,“长烛,来,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容长烛怯怯地走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渴望。赵简一心里咯噔一声,忽觉不妙。
怀柏把油纸打开,糕点白如牛乳,喷香扑鼻,她捏起一块糕点,哄骗小孩:“做师尊的小公……呸,跟我进了孤山,以后天天有好吃的。”
赵简一大声咳嗽,连忙把带来的偃甲玩具全拿出来,“长烛,别听她的,我们回墨门,我给你做很多偃甲。”
但是显然,对于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孩童来说,木头做的偃甲,再精致有趣,也比不得一块充饥的糕点,一件保暖的寒衣。
丁风华还忙着拆台:“你要是来了孤山,就是他师伯了,他敢不给你做偃甲吗?”
赵简一心里叹气,又想,也许放长烛在孤山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自己最美好的回忆,也是在孤山的日子。
小孩眼睛亮亮的,小心又慎重地接过糕点,舍不得吃,一直捧在手心。
怀柏鼓励道:“吃吧,日后,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容长烛抿了抿唇,偏头看了年轻男人一眼,又把糕点还了回去,“哥哥,我跟你回去,你……你别哭。”
赵简一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满面是泪。他从初见容长烛,眼眶便已经发红,“我、不必在意我,你喜欢什么,就选什么吧。”
“我选你。”小孩眼神坚定。
赵简一蹲下身,抱住了他,肩膀微颤,“师弟……抱歉。”
这声抱歉,来得太迟,但总算可以说出。
丁风华不屑道:“一个大男人还哭哭啼啼,切。”
怀柏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住他的嘴,物理手段禁言。
丁风华瞪着他:“唔唔唔唔唔!”
宁宵默默望着师兄弟相认的这幕,若有所思。
待赵简一他们离开后,宁宵带怀柏到小巷深处,支支吾吾。
怀柏笑道:“师兄,你把我拉到这里,有什么悄悄话啊?”
宁宵问:“那位长烛,是巨子的故人吗?”
怀柏点头,“是呀,他们曾是师兄弟。”
“刚刚巨子好像很难过,”宁宵本是低垂着眼睑,说到此处,抬眸看着总是笑眯眯的女人,“那,我们也是小柏的故人,当年……小柏也一样难过吗?”
怀柏的笑容僵住,“为何这样问?”
宁宵小声说:“我不知道当年的道尊是什么样子,小柏唤我师兄,可我却担不起这声‘师兄’,我什么也不能做,”说着,他有些气馁,“我已经不是小柏的‘故人’了。”
怀柏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师兄,找到你们,我不知有多开心。就算没有记忆,你也一直是你。”
宁宵拧着眉,小脸严肃。
怀柏忽然道:“啊,风华呢,他不会偷偷跑去喝酒了吧。”
宁宵如梦初醒,扭头跑远,“我去找他!”
新雨已停,日光浅淡,空气里氤氲着清新的花香。
一枝梨花出墙,花枝带着未干的雨水。
佩玉缓缓走来,“师尊,什么时候让他们恢复记忆呢?”
怀柏笑了笑,“不急,其实忘了又怎样,回来了就好,就这么开开心心,挺好的。”
佩玉牵起她的手,“恩。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吹雪山。”那儿是朝雨三人隐居之地。
怀柏问:“想你娘亲了?”
佩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剪宫主来信,说我娘亲生气了,让我亲自去解释。”
怀柏有些诧异,“怎么生气了?你哪里惹到她了?”
佩玉:“娘亲每日辰时来信,我午时回信,可是那天,回信晚了一个时辰。”
“咦?”
佩玉面色微赧,沉默片刻,才道:“师尊忘了吗?那日我与你在双修,”她顿了顿,“白日宣淫。”
怀柏捂脸,想起来了这茬事。
佩玉继续说:“当晚娘亲就来信,说我有了媳妇忘了娘,问她与你孰轻孰重,然后这几天一直没有来过信了。等送师尊回了江南,我亲自去趟吹雪山。”
怀柏双颊羞红,“好了好了,别说了。不许把我们那天的事说出去。”
佩玉点头:“自然。”
酒旗飘扬,走出小巷后,一家酒馆映入眼帘。
丁风华抱着一坛酒,不肯放开,宁宵在旁,左右为难。
阳光正好,酒馆招牌、屋旁杏花,还有少年生动的眉眼,都闪着光芒。
怀柏感慨:“没想到这酒家还在。”
佩玉问:“师尊来过这里?”
怀柏大笑,带她快步往前走,暖风拂面,衣袂飘扬,“这里,是我的故乡。”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两世兜兜转转,终于牵起了爱人的手,一起寻到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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