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环顾闭目, 面色苍白:“师姐……”
何必、何苦, 这些话至嘴边,却一一咽了进去。
霁月有些可惜:“酒已经冻住了, 这是你最喜欢的果酒。”她话锋一转,“漫漫, 我们去看看海, 好吗?”
柳环顾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时候。
她随着外祖父,走过长长的廊道, 来到圣人面前。
圣人隐于重重纱幕后, 看不清容颜,檀香袅袅燃着,四下无比安静。
“沈知水的女儿?”圣人的声音威严高邈。
她躲在外祖父身后,怯怯地抬头望过去, 面上带着未干的泪水。
纱幕轻轻撩开, 一个红衣少女快步走出,笑道:“漫漫是吗?”她伸出手, “来, 我带你去看海。”
……
大海依然如旧。
萧杀雪花如绒,落在海水中,渐渐消融,与深蓝海面化为一体。
霁月与柳环顾坐在礁石上,衣袍被海风吹得鼓起。
“你小时候总喜欢来这里看海,有一次大半夜不见你,找了很久, 才在这里找到你。”
柳环顾笑了笑,“我在合阳长大,不曾见过海,所以觉得稀罕。”她顿了一下,才说:“不过那晚,是我想家了。”
霁月点头,“我知道,第二天我带你去吃了合阳的炒栗子,你开心了很久。”
柳环顾微微低下头,双手合起,施法变出一捧热腾腾的炒栗子,“师姐尝一尝?很甜。”
霁月剥出金灿灿的仁,像小时候一样,喂给了她,“你总是这样,有事喜欢憋在心里,不与别人说。我只能偶尔猜到一二。”
就像现在,她变出一捧炒栗子,不是为了让霁月尝,而是为了让霁月剥好喂给自己吃。
栗子又香又甜,单单闻着,就让人忍不住微笑。
柳环顾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害怕这滋味太早逝去,神情珍重万分。
霁月埋头剥着栗子,一行泪落下,掉在剥好的果仁上。
她想把这颗浸泪的栗子仁扔掉,手腕却被一把握住,柳环顾低下头,轻轻咬住那颗果仁。
隔了很久,柳环顾才抬头,低声说:“苦的。”
霁月不禁泪落如雨,颤声道:“师妹,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也不管这些了,好吗?师姐拿一生来偿你。”
柳环顾替她拭泪,动作轻柔,“说什么呢?你又不欠我。”
“你也总是这样,”柳环顾叹口气,“总想着十全十美,什么事都归咎于自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事哪有圆满。师姐要是能把对别人的这份温柔宽容,分一点给自己就好了。”
霁月握住她的手,“我带你离开,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熬过这三冬四夏,雪尽再看桃花。”
柳环顾慢慢抽出了手,沉默着转身离开,紫衣飘渺,犹如蝴蝶飞远。
霁月想站起,魔君的威压像山一样压下,让她无法动弹。
海风呼啸,昔日犹如琳琅环佩动人的声音,被风拉扯变形,嘶哑悲怆,声声泣血。
而那个转身离开的人,连回头也不肯。
……
推开魔宫厚重的大门,带着花香的和风拂面,仿佛来到了春天。
洞庭依旧是离开时的姿势,握着一杯酒,半倚在榻上。发带解开,乌发如瀑布,半铺在床上。
听见声音,她睁开眼,似笑非笑,“这么快?”
柳环顾脱力般地倚在窗前,仍紧紧望着大海的方向。
夜色渐浓,天色漆黑,大海呜咽着,风也在悲鸣。以前过年的时候,圣人庄的弟子们会早早挂起红灯笼,桃花枝上红色布条迎风招摇,夜深时,灿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却很想念师姐被烟花照亮的笑眼。
洞庭问:“现在,我们是算守岁?”说着,她跳下塌,赤足踩在地毯上,在房间每个角落都点上一支蜡烛,“应当是这样过年吧。”
这日便意味着一年将尽,凡人爱惜光阴,每逢今天,就秉烛不眠,以待天明。
然而她们两人最不需珍惜的就是光阴。
洞庭盘坐在灯下,撑着头,问出疑惑已久的问题:“你说了什么才让华枝主动把力量送你?”
柳环顾敛眉,“没说什么,她只是累了。”
洞庭举杯,“来喝一杯吗?果酒,你最喜欢的。”半晌没得到回应,她又笑道:“就当是纪念华枝。”
柳环顾冷冷瞥了她一眼,席坐在对面。
洞庭替她斟满酒,“其实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人。”
柳环顾:“谁和你一样了?”
洞庭笑道:“是是是,你们比我有操守多了。华枝本来是一个很称职的魔君,可惜她想得太多,一个人知道得越多,越是会明白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柳环顾蹙眉,“你想说什么?”
洞庭举杯,“不喝一杯吗?你师姐亲手带来的。”不等少女发问,她眨眨眼睛,笑着说:“我把她手里的那坛换成水了,这招偷天换日,你翻翻华枝留下的东西,就能学会了。”
灯花闪烁,大魔眼睛幽蓝深邃,带有几分狡黠。
就算那时柳环顾早早出去相见,霁月手里的酒未冻结成冰,她们也无法把酒共盏。
柳环顾咬牙,按捺住把魔物撕碎的冲动,轻轻品了口透明的酒水——清冽淡雅,与记忆中的无二。七城酒坊早已倒闭,也不知师姐从哪里弄来味道一如往昔的佳酿。
洞庭侧头,静静望着她,\"当初我在东海第一次见你,你站在人群中央,身负万丈荣光。你在笑,可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在你的眼里发现了与我同样的苦楚与寂寞。\"
柳环顾:“……”
洞庭撑着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容于世,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但这不是我们的错,而是这天地太过污浊,你师姐她们自然是有耐心和毅力,让世间慢慢好起来。”
她凑近一点,盯着少女潋滟双眸,“可惜,你没有,我们都没有。”
柳环顾摩挲酒杯,目光灼灼,却依旧沉默。
洞庭笑起来,重新坐回,“世人唱,骗过多情是戏文,漫漫啊漫漫,你骗过天下,又想做哪一种人?”
柳环顾反问:“你呢?你到底想做什么,灭世?”
洞庭轻点桌面,“很多年前,我从云梦泽最东游至最西,明月与我共舞,北冥的鲲鹏飞过,遮住整片天空。那时候山明水静,一切都是干净的。无论神、魔、妖、兽,都是简单纯粹的生灵。”
“可自从有了仙与人,”她凝视灯火,许久才继续说:“一切都变了。他们自诩万物之长,对天地生杀予夺,阴谋、贪婪、欲望、战争……太狂妄了,普天之下,后土之上,你我皆如蜉蝣,谁配担得上天地的主人呢?”
柳环顾道:“就算杀了所有人陪葬,你的云梦泽也回不来了。这方天地属于人族,本是大势所趋。”
洞庭笑容缥缈:“物是人非,天上日月几度变换,我自然知道回不到从前,也知道你无心与仙门为敌,魔族败局已定,可不管怎样,总要竭力试一试,试过,才不后悔。”
说着,洞庭又倒满酒,举杯敬道:“今晚我们心平气和,同饮一杯,如何?”
柳环顾举起酒杯,冷酒入喉,不知如何,品出几分苦涩。
洞庭执起桌上散乱的书卷,“我这几日翻了翻书,发现几句有趣的诗。”
灯火幽微,氤氲她的眉目,添上些如水的温柔。
她翻开折好书角的页数,“早就想念给你听。这句‘长笑天地宽,仙风吹佩玉’,像不像在说你妹妹她们?还有这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倒有几分像陵阳。”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这是你名字的来由吗?”洞庭轻笑,“可真不适合,明明你一条路走到死,从来都不会回头。我说你应当是这句,‘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生平不悔心’。”
柳环顾问:“你的呢?”
洞庭翻开新的一页,“我也有一句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作者有话要说: 骗尽多情是戏文——《对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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