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位薛京观没了脚步,苏孟才轻轻咳了一声,瞟向早已躲得远远的伙计陆离。
武戾笑着摇头,低骂道:“好歹也算是四境武夫了,菜里加没加东西,你能尝不出来?”
苏孟松了口气,他这么说便代表没问题了。
只是一位老将军,突然出现在北境边界的驿馆中,本身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难免不让人生出其他想法。
毕竟如今的大周朝廷,盼着他苏孟死的大有人在,必须得小心谨慎些。
武戾喝了口从罪奴营带出来的烈酒,笑着安慰道:“放心,能够有十成把握抽离你体内武道气运的练气士,大周这边还真没有几个,而那几位,恰好都是很讲道理的,如果不愿意,就算大周皇帝也不好勉强的。”
苏孟点头道:“太阴学宫,天下儒家主脉中最粗壮的一大分支,大周如今势力再大,也不会轻易得罪这些人。”
两人谈话之时,驿馆后院,一栋建在角落的茅草屋内。
胡须花白的薛京观,坐在一个中年读书人对面,沉声问道:“你来这里,可有魏夫子的授意?”
中年嗓音醇厚,让人听了便感觉如沐春风,“临行前,我去拜见先生,虽没说明是来北边,但先生应该是知道的。”
薛京观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从桌案上取出两个古檀木所制成的盒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明黄绢帛。
“这两份旨意,陛下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写好,韦荃,你想看看写了什么吗?”
读书人韦荃,额上顿时冒出细密汗珠,这圣旨,哪怕多半没有录入朝廷典册,也不是他能够随意翻看的。
薛京观冷哼道:“韦先生是太阴学宫这一代的扛鼎之人,身后站着魏副宫主,一道圣旨而已,用得着如此谨慎?”
韦荃没有搭话,他这一支文脉的核心学问,虽不算对君王格外尊崇,可毕竟在大周屋檐下栖居,也得讲规矩。
“既然韦先生不愿看,那老夫就给你说说这里头的内容。”
薛京观取出其中一道旨意,随手打开,呵呵笑道:“南王谋逆之时,稚子尚且年幼,免去株连罪责。”
韦荃微垂着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什么读书人当心有静气,此刻不知被抛到了那个犄角旮旯。
当年南王叛逆一案,在大周早已定性,王府上下几乎被血洗干净,幸存的几人都是有着皇室血脉的,如今被圈禁在京都某处,若无意外,这辈子都难重获自由。
此时此刻,那道代表皇帝意志的圣旨,居然如此轻飘飘地,赦免了本来最该被赐死的南王世子。
韦荃抬起头,苦涩问道:“陛下是打算,跟那少年和解,他会愿意?”
“原本我觉得他不会拒绝,可刚才见面,这位世子殿下对咱们大周,防范心重得很,只怕陛下这份善意,要落到空处了。”
薛京观说着,又打开另外一道圣旨,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内容,杀伐之气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读书人对这种气息变化本就十分敏锐,韦荃凝声问道:“是让老将军不顾武运旁落的风险,直接轰杀了那位世子?”
“可惜,有武戾护在他身边,就算韦先生愿意相助,也很难得手。”薛京观轻叹一声,看向韦荃,眯眼问道:“先生觉得,老夫该如何选择才好?”
这是将大周未来,如何处理王朝武运,以及那个身份棘手的少年,都托付到他这个太阴学宫读书人的手上了。
韦荃眼神飘忽,在两道圣旨上游曳,其实在他心中,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这份磅礴气运也注定是要取出来的。
若没有南王叛逆这一出,学宫或许还会容许苏孟存在,可十年前的围杀,太阴学宫数位高层出面,和道门一起斩杀那位武道臻至极高境界的王爷,便注定了不死不休。
世子殿下或许能够接纳大周的主动服软,可对学宫这边就不会了,毕竟是杀了自己亲爹的仇人。
“哼!”
薛京观冷漠一笑,翻手将那两支木盒收起,讥讽道:“枉你们历来自诩正人君子,心底的这份腌臜也不比我这沙场武人少嘛。”
他与道门关系匪浅,面对有着道统之争的学宫,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韦荃这会,反倒是沉下心来,平心静气道:“老将军何必如此,京城到这里,可远不止千里,大可以先安那少年的心,再徐徐图之。”
武道修行与儒道两家不同,单靠闭门苦修,很难成为绝顶高手,人魔武戾就是一个极鲜明的例子,在大周边境苦战多年,才打熬出了现在的境界。
南王当年被誉为天下最强几位武人之一,经历过的大小战斗自然也极多,与之相伴的,是遍布九州的对手仇敌。
此去京城,光是南王的这些仇人,就够苏孟喝一壶的了,何况还有人魔武戾随行,只要放出消息去,想杀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少。
薛京观到底是沙场老将,玩弄了半辈子兵法权术之辈,听懂了韦荃的弦外之音,先是微微点头,随即笑道:“北境将生变化,老夫无法离开,这件事就托付给韦先生了。”
韦荃闻言愣了片刻,皱眉道:“罪州一应官员,朝中诸公早已瓜分,据我所知,似乎和老将军关系不大。”
这话,其实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薛京观以前再如何风光,现在也已经解甲归田,成了皇帝陛下手中的一枚暗子,便不会再摆上明面,甚至为了避嫌,与他亲近的一些军中将领,都不会被派往罪州。
韦荃看着老人,眼神有些怜悯。
“呵呵......”
薛京观一阵轻笑,并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
于是,在茅屋内沉寂许久后,韦荃无奈道:“这件事归根结底,学宫不仅是为了自己,大周朝廷多少还是要出点力吧?”
“大河郡,有一支敦堰军,你去找主将,提我的名字,他自会派人助你。”
“可是......”韦荃欲言又止,沉吟一会道:“学宫的人插手军务,恐怕会引人诟病吧?”
薛京观冷笑:“嘴皮子上的工夫,有人玩弄得过你们这些钻了一辈子字眼的家伙?你见到那小子,就说办好了这件事,大周西境欠下的那三千人头,也就一笔勾销了。”
韦荃长身而起,随后行了揖礼,脚步一迈,身形已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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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孟接过那道圣旨,打开看了一眼后,露出古怪神色,没说什么,而是将它递给了武戾。
后者看都懒得看,随手将其拍落,随后看向那位镇北王,笑道:“王爷休养好了?”
韩峥微微点头。
武戾霍然起身,对二人说道:“这里到京都路程可不算短,想要早些到,还是抓紧赶路吧。”
苏孟身形极快,没等他话说完,已经出来驿馆,站在马车旁,年轻伙计抱着一捆干草,正打算去喂那匹毛色雪白的拉车战马。
“贵客这就要走了?”
陆离抱着草料,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以前来往北境的客人,从来都是优哉游哉,特别是那些来送补给的军爷们,遇上了大风雪天,住上十天半个月都不出奇。
这几位,未免有些太急了。
面对这个不算很聪明的驿站伙计,苏孟笑着打趣道:“咱们兜里带的银子不多,这一路还长着呢,能省则省吧。”
对他这番话深以为然,陆离附和道:“过了伏龙江,风雪就不如这边大了,越往南去越暖和,贵客不想住店,寻个不那么荒芜的地方,在马车上休憩也是可以的。”
苏孟微微点头,看向拎着许多酒壶的武戾,招了招手,算是和这位年轻伙计告别了。
依旧是韩峥驱车,绕过了那座紧挨着镇北王府的熊城,沿小道往南而去。
车内,武戾用缩音成线的神通说道:“那道圣旨上写的,看看就得了,别真以为这一路就会风平浪静。”
苏孟境界不到,没有开口反驳的机会,只好翻着白眼回应,他的确是初出茅庐,可也不是个傻子,薛京观和老皇帝打什么主意,多少能够猜到点。
武戾微微点头,继续道:“之前忘了问,最后那一战,你收获如何?”
他问的是苏孟在斗场的那次以一敌十,北境罪奴,天生体魄强大,其中的壮年,即便时常吃不饱肚子,单以力气来说也可以媲美一尊四境武夫。
苏孟如今情况很古怪,他的体魄也强大,但还在正常范畴,只是靠着这些年战斗打磨,以及武戾暗地里的温养法子,养出了极强的韧性。
加上那门得自某座古迹的奇妙功法,才得以战胜那十人,但若是说半点伤势没有,武戾绝不相信。
苏孟有几斤几两,一个他,一个温竺,这两人再清楚不过了。
闻言,苏孟扒开胸口处衣衫,露出一个个漆黑如墨的拳印,仔细些看还能发现拳印在缓缓蠕动、淡化。
凑近看了一会,武戾啧啧道:“不得不说,你小子的体质真是变态,这门苛刻至极的功法,我都没法练,你竟然入门得如此之快。”
他到北境这几年,除去花费心力培养苏孟,自己也在试着修行那门上古功法,为此砸到身上的拳头,可是半点不少,结果却是白忙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