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惩大诫一番后,修士起身走到院中,仰望头顶烈日,年轻脸庞上,喃喃自语道:“还是亲自走一趟吧。”
沽山,吴州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大山。
虽然就在吴州境内,可知道这座高耸入云的山上,是真有一个仙家门派。
李子骞年轻时,性子散漫,对家族生意并没太大兴趣,偏好游山玩水。
一次携女眷出游踏青,在某处隐蔽山涧寻欢,偶遇了那位白须白发的老仙人,只是一个挥袖,两个衣衫褪尽的男女,就出现在了吴州城外的别院中。
那时的李子骞,已经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从此之后,日日登山求仙。
然而不论他怎么掘地三尺,都再也找不到那处山涧。
直到这名年轻修士,以老仙人弟子的名义出现,才有了后面发生的诸多事情。
李登逾家的宅子,是李氏祖宅,分家的时候,他父亲什么都肯退让,唯独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
对于人间的事,修士是不能随意插手的。
在山上有着儒道两家共同制定的规矩,山下有那群粗鄙武夫,半点不讲道理的拳头。
因此他们这些钻了空子的修士,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一旦漏了马脚,身后没有强大靠山的话,被打杀了也就被打杀了。
没有人会站出来,说那出手之人不合规矩。
好在那座心神相系的阵法,还没有受到攻击的反馈过来,年轻修士想着,脚步轻快。
拐过某条街巷,忽然听到身后呼唤。
黄衣道人背负桃木剑,盯着个大大的乌黑眼圈,喜笑颜开,“道友也是来除阴祟的吗?”
年轻修士脚步凝滞,木然转身,掀下黑色大袍的帽子,露出一张雪白如玉的和煦脸庞。
黄岐凝视良久,由衷赞叹:“道友这般年纪,就有如此高深境界,实在让小道佩服啊。”
“沽山派,宋继真。”
“散修,黄岐。”
宋继真闻言有些诧异,面前的黄衣道人,展露出来的修为不比他弱多少,年纪若是没有做伪装,应该还要小上三五岁。
山野散修有多不容易,宋继真心知肚明,小小年纪有这份境界的人,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就是有奇遇,得到了前人遗馈。
“不知黄道长口中所说的阴祟在何处?”
年轻道士一拍脑门,他娘的,说漏嘴了。
他还以为这家伙是来抢夺那头阴蟒的,结果就是个路过的,这下好了,以那些名门正派的作风,多半是要横插一手了。
果然,宋继真下一句话便是,“与阴物交手凶险,我既遇上了,就相助黄道友一场吧。”
黄岐翻着白眼,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不过脚下不满。
等回了那座小院,苏孟看着他身后的宋继真,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一位有侠义之心的道友。”
从背后抽出那柄古拙桃木剑,黄岐不等苏孟再说什么,开口道:“我出剑划开一道口子,你震荡气血冲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把人救出来。”
略作停顿,看向宋继真,毫不客气道:“宋道友,在此期间,劳烦你出手,莫要让阴气缠上苏兄。”
宋继真点了点头,悄然向后踱步,心底暗骂不已。
小小的吴州城,怎么一夜之间成了龙潭虎穴,他得离这个纯粹武夫远些,否则若是被暴起锤杀,就太过冤枉了。
前方两人没有察觉他的细微动作,苏孟已经提聚气机,裹住全身,随时可以出手。
黄岐口诵晦涩经文,忽的咬破舌尖,血雾喷薄在桃木剑上,然后极为简单的向前一步,挺剑直刺。
木剑真形激射而出,轰然撞破阴气壁垒,出现一道足可以过人的口子。
不需要人提醒,苏孟已经钻过那道口子,进入其中,顿时轻松了口气。
床榻上的一双男女,和衣而眠,并没有他所预想的尴尬场面。
武夫气血之力,与此地阴气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滋滋声,那头蜷缩在大阵下方的阴物灵蟒,呜咽埋着头,不敢动弹。
苏孟双手向前一抄,抓住两人,就准备迈步向外退去。
“苏兄,快些!”
宋继真高喊着,手中打出道道灵气剑柱,帮着击退那些纠缠上来的阴气藤蔓。
床榻到门口距离不远,苏孟却走得极艰难,因为屋内地面,都是被打散的阴气凝成的粘腻液体。
恶狠狠瞪了宋继真一眼,苏孟索性停下脚步,调动体内浑厚气机,将手中两人包裹其中,奋力向前抛出。
“接着!”
黄岐瞠目结舌,然后破口大骂道:“你当道爷是真神仙,维持这出口都够费劲了。”
宋继真洒然一笑,挡在身前,双手向前抓出,眼看着要接住两人。
忽然,身前爆发出一道凝实拳印,重重落在这个年轻沽山派修士胸膛处,墨色衣袍上,出现个巨大的孔洞。
宋继真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被一股柔和力道,托着落在地上的那对夫妻。
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如果没有这件宝器法袍,苏孟那一拳,足可以将他生生打爆了。
山上修士,体魄很弱的。
宋继真咬着牙,露出悲愤之色,“苏兄,这是什么意思?”
苏孟依旧置身屋内,艰难挪着步子,脸上却满是笑容,“宋兄杀意这般重,黄道长可以佯装看不见,我却是不行。”
黄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看破不说破,咱们还能做朋友。”
他缓缓撤剑,带着地上两人往后掠出,停在屋门前,用桃木剑卡住那处不断闭合的阴气门户。
黄岐满脸肉疼,“你小子走快点,弄丢了我的法宝,道爷跟你玩命!”
苏孟直接说道:“我不跟你抢那头阴物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阴蟒是什么,但从这抠门道士,在窥破阴蟒真身后,舍得自掏腰包,拿出许多珍贵阵旗来看,绝不会是寻常之物。
黄岐心底盘算了下,才无奈点头。
宋继真轻叹口气,脸色变得极冷,漠然说道:“原本我要杀的只有那对夫妇,你们都是少年天才,何苦要趟这个浑水呢。”
他觉得很可惜,这两人若是再蠢上一些,他们其实是可以结为好友的。
那样的话,即便最终多半逃不了一死,却也会死得晚些。
在凡间城池大打出手,要瞒过此地官府耳目,几乎没有半点可能。
也就是说,今日之战,无论他能不能杀掉黄岐二人,都得迅速逃离,去别州甚至别国躲上一段时间。
黑色法袍被轻轻扯开,露出下面狰狞可怖的扭曲肉身。
面容极为年轻的沽山派修士,身子竟然散发出浓烈的腐朽味道,宋继真嗓音变得苍老,幽幽说道:“若是老夫在百年前遇上你,或许还会有收徒的心思,真是可惜了。”
黄岐面露讥讽,嗤笑道:“旁门左道,也配言师!”
黄袍道人轻甩袖袍,手中出现一柄短刀。
快要走到门口的苏孟瞪大眼睛,气笑骂道:“你这家伙,脸皮未免也太厚了。”
那柄短刀,是他交给李登逾防身用的。
黄岐回头嘿嘿一笑,脚踩道门天罡步伐,向前攻杀而去。
宋继真主动迎来,不知道活了多少甲子的老怪物修士,此刻展露真正修为境界,竟是只差一步,便可凝聚长生金丹。
与还未搭建神桥,渡过苦海的小道士黄岐,有着两境之差,若以武夫境界来论,相当于七境的武道大宗师。
当然,这种体魄神魂都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老家伙,真打起来,不可能是七境宗师的对手。
可对于两个少年来说,他宋继真依旧是个难以逾越的高山。
黄岐被打得连连后撤,狼狈不堪,一些消耗根本道行才能施展的道法,在境界差距面前,都被轻易挡下了。
宋继真步步向前,他是山泽野修,会的术法不多,但修为浑厚,只需以力破巧,便逼得那小道士吐血不止。
如果不是想多窥探些道门真秘,想要速杀,也是可以做到的。
只不过那个纯粹武夫还在阵法中,他若只是杀了黄岐,万一消息泄露出去,将来麻烦会很大。
老修士眼光老辣,看出了黄岐背景,多半是某座香火鼎盛的隐世道观。
这样的人死了,宗门不可能无动于衷,因此他要确保今日此地,不会有活口留下。
唉,山泽野修,日子可真是难啊。
心思一乱,出手自然就少了那份一往无前的意思。
黄岐得以喘息,满脸的心悸,慌乱中抛出一块火红玉佩,嘴里嘶吼道:“苏孟,过了这一关,你得赔我银子,很多很多银子。”
他是真的肉疼了,这块阳火凝练成的法宝玉佩,是他这趟出门,师父赐下为数不多的东西。
那个辈分极高的山羊胡子老道,在他出身的那支道统,可是出了名的抠门性子。
玉佩在撞上阴气壁垒的一刹爆开,冒出无边阳火,瞬间灼烧出大片空洞区域,地面上那些古怪液体,随之蒸发。
苏孟摇摇头,由衷觉得,一件法宝就这样毁去,太过可惜了。
他将气机一层层覆盖在手掌上,将那枚玉佩握在手中,忍住那股烈火焚心的灼热感,撞破屋子出来。
“银子没了,这个还你。”
苏孟没去看道人的窘迫处境,目光直视老修士,一句一顿道:“李家老太爷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宋继真咧嘴,对于死人他不屑否认,将自己的壮举说了一遍,笑着问道:“能知道因而死,老夫也算对得住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