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
极北苦寒之地,万里积雪,通体雪白的枭鸟振翅腾飞。
利箭破空,溅起血花一片。
“将军好箭法!”
即便是阳光极盛的日子里,受在身旁的护卫也被冻得发怵,哆哆嗦嗦蹦出几个字,有人骑着马跑出去,捡回那只肥硕无比的枭鸟。
收弓而立的高大将领,看了眼,不以为意道:“你们留着吧。”
闻言,几位兵士欣喜不已,在这种鬼地方,想吃点肉对他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着属下的千恩万谢,将军走入帐中,翻开书案上放着的奴册,一个鲜红得好似血液凝成的名字,格外刺眼。
韩峥沉思良久,胸甲艰难起伏,喃喃道:“苏孟,九十场了。”
“不错!”一个青衫文士从帐外进来,手里拎着一壶酒,笑容和煦,轻声说道:“距离约定中的百胜不远了,将军总不会打算在这个关头返回吧?”
“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像个读书人?”将军话语犀利,却对那个让他一直讳莫如深的少年避而不谈。
文士掸了掸衣衫上的雪花,又抚平了几处褶皱,才笑道:“如此总该像了吧?”
随即带着几分醉意催促道:“快取些肉食来,北境苦寒,肚子里没点油水,讲起学来容易没精神,误人子弟就不好了。”
韩峥脸色微寒,从被派到这处罪奴营地以来,这个文士每隔几日便要上门打秋风,若是不给便赖着不走。
大周尊儒重道,这两家的修士在寻常武夫面前,地位本就要高上不少,何况眼前这人是陛下钦点的学塾先生,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大周皇室。
可这一次,韩峥再也忍不住了,怒吼道:“一帮罪人,有什么资格?”
走上了修行大道的儒家练气士,哪怕只是刚刚涉足,依仗着那点浩然正气,便足以寒暑不侵,青衫文士每次带走的肉食,自然都是分给了罪奴里的孩子。
文士被吓得一怔,随后忍不住笑摇头,“你这样的性子,搁在任何一座藩镇,怕都不是什么好事,难怪当初之战,即便跟你关系不大,也会被陛下降罪,贬谪至此。”
韩峥闻言眯着眼,脸上寒意不弱于屋外,他的身份,并非只是罪奴营守将那么简单,祖上曾追随开国皇帝,立下大功,被赐封镇北王。
换言之,他这位麾下不过千余人的落魄将军,其实是一位世袭罔替的藩王。
文士叹了一口气,从书案上拿起笔,随手写下一个字,道:“圣人之言,一字千金,我虽还算不上是圣人,这一字换你几斤肉总是可以的吧?”
“前前后后你已经在我这写下百余个字,当本王的粮食,是大风刮来的不成?”韩峥怒了,这是他到北边以来第一次如此称呼自己。
“将军莫恼,我腹中的字还有许多,来日方长嘛。”青衫文士长身而立,拂袖间一滴酒液落在那个字上。
金光闪过,帐中空间骤然变得暖和许多。
“本王就再施舍你一次。”
韩峥双眸闪烁,才沉声道。
冰原物产匮乏,每三月才会有人来送一次物资补给,即便是他身为守将,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多少余粮。
得偿所愿,文士微微屈身,笑道:“将军仁义,我替孩子们谢过将军了。”
晃着身子走出军帐,营中兵士无不停下脚步,恭声喊道:“温先生!”
“温个屁!”微醺状态下的文士听闻,随口骂道,脸上噙满了笑意,倒像是在骂一个极为讨厌的人。
每到此时,众人皆会哄堂大笑。
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一行脚印在雪地上渐行渐远,来到一座木屋前。
推开门,里面坐着的十余孩童急忙起身,站得笔直。
“不必多礼。”看到他们,文士的酒醒了不少,晃着手里不大的肉块,柔声道:“老师今日又给你带肉了来。”
孩童欢呼,有几个大些的女孩上前接过肉,便下去煮了。
他们的这位先生什么都会,唯独就是不懂做饭,这一点,学塾开设之初,他们可是见识过的。
打发了围着自己的孩子们,文士悄悄走近角落处一名浑身淌血的少年。
“别过来!”少年身旁一名同样惨状的男子喊道,伸出颤抖的手掌,指向房梁,咧嘴笑道:“你看,九十枚了。”
文士抬头,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木牌,沉默不语,他明白每一枚便代表少年经历的一场生死。
“再过三年,大赦就该到了,何不耐心等下去?”
长叹一口气,文士目光看向那少年。
少年呲牙,露出灿烂笑容,说道:“我答应过,要早些去找她。”
“罢了,你们还起得来吗?”
“起不来了,骨头碎了。”男子动了动身子,无奈道。
少年则贴着墙壁站起来,只是两只手臂都呈现扭曲状,显然无法靠自己吃东西了。
......
皑皑雪地之中,有一队人马缓缓前行。
领头之人一袭道袍,头顶金冠,腰悬木剑,身后一人赤着上身,似乎毫不畏惧此处的严寒。
“大块头,你还真是扛冻啊。”小道士黄旌扭头笑道。
“小牛鼻子,这就羡慕了?不如你喊老子一声师傅,我就教你。”上身微微发抖,武夫熊镇硬着头皮调笑道。
“问你件正事,师傅说此事乃是三家一手促成,为何不见儒宗之人同行?”小道士疑惑道,此行虽是带着法旨,门中长辈却未曾明确交代来意。
熊镇扬起眉毛,咋舌道:“我听说,这趟来的人虽然都是咱们两家挑的,主事之人却是那位儒家弟子,据说他已经在罪州潜伏多年,真是想不到,这帮酸腐的读书人,也能扛住这份苦头。”
闻言,小道士眉头紧皱,问道:“若真如此,他岂不是占尽先机?”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们两家之争,恐怕道家已落了下风。”熊镇笑吟吟看着道童的难看脸色,顿觉心情十分愉悦。
带着这份忧虑,黄旌弃了马匹,以自身修为在雪地上穿行,远比骑马之时快上好几倍。
熊镇笑了笑,大步跟上,只是他的身法不如前者轻灵,落在松软雪地上,印记不浅。
身后诸人依旧按部就班,每行一里路,便有七八人留下,将积雪挖开,修筑道路。
“二位,从何处来?”营地守卫叫住两人,疑惑道,冰原苦寒,鲜有人行走,更何况一看这两位装束,便不是该在此地出现的。
“贫道黄旌,奉皇帝陛下命而来。”小道童挪步上前,满脸的庄严肃穆。
可惜让他失望了,苦守在此地的兵士显然没有听说过黄旌二字,只是听闻是皇帝陛下命令,才稍稍正色,遣了一人去回禀将军。
“两位稍候。”守门兵士惜字如金。
熊镇在一旁不禁愕然,这还真是不近天听的荒芜之地,时间过得久了,连王朝的军队,面对天家威仪都没了敬畏之心。
不多时,韩峥从帐内走来,看了眼门口的两人后,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二人是奉命前来?”
“不错!”
“来此做甚?”韩峥语调清冷,似乎对皇命并不是十分在意。
“这......”一句话,可把两人难住了,一来确实不知特意绕道来此有何别样用意,二来那道皇命也的确没带在身上。
“说不出来?那便是细作了,直接打杀!”韩峥脸色阴沉,下令道。
“是!将军!”一瞬间,场中所有兵刃出鞘,哨塔上寒光灼灼的弩箭指向两人。
“你要是真射杀了他们,我可就没法交差了。”
青衫文士出现在韩峥身侧,笑吟吟说道,旋即转身问两人:“你二人来此,可带来法旨?”
“带了。”小道童看不清眼前人深浅,细声答道。
“拿来瞧瞧。”青衫文士伸手讨要。
“我二人走得匆忙,忘记带了。”熊镇迈步上前,眼神熠熠,问道:“敢问前辈是何人?”
小道童脚步悄然往后移,一贯满脸笑容的文士难得严肃,正色道:“在下温竺,乃地字十八营学塾先生。”
“学塾先生?”熊镇愣了愣,回头瞧见小道童躲得老远,疑惑问道:“罪奴营中有这种职位吗?”
这虽不是什么重要职责,却也得经过考核,须有儒宗认可身世清白之人才能胜任,只是未想到这等苦寒之地也会有。
温竺淡淡瞥了一眼,小道童福至心灵,点头说道:“有的。”
闻言,熊镇不疑有他,对着温竺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随即轻声道:“方才失礼,还请先生见谅。”
天下武者对文人看法不一,有嗤之以鼻的,也有尊重亲近的,熊镇所在师门便算是后者,因此即便是对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也是谦逊有礼。
坦然接受熊镇的礼节,温竺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笑道:“道家这一脉,也对边境罪民有兴趣?”
北地罪奴以力强著称,曾凭此侵略大周边境,被镇压之后,一直以来都是受朝廷弹压控制的,如今二人既然说是带了法旨前来,那便说明了两脉与皇室定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先生误会了,我等此来是为了赦免此地罪奴,陛下有意划伏龙江以北为罪州,开设学宫武院,广纳罪州子民入学。”小道童轻步上前,心思远比熊镇机敏的他已经猜到,眼前这位教书先生,便是儒宗在此地主事之人。
“你漏说了一件事。”文士温竺笑了声,继续说道:“道宗之人来此,自然是不想错过此地道蕴,只不过如此凶险的任务,怎么就派了你这么一个小道士来?”
“小道虽不及诸位师兄见解深厚,却也想试一试。”小道童语气坚定,丝毫没有惧意。
温竺怔了怔,旋即失笑摇头:“我真是糊涂了,你我两家本是对头,我又何苦说这些。”
“先生此话不妥,儒道应是相生,而非相对。”小道童眼中神光熠熠,轻挪一步上前,朗声道:“贫道来此,不会强迫任何罪州子民。。”
“如此甚好。”温竺点头,对韩峥笑道:“你先带他们去瞧瞧。”
韩峥脸色难看,寒声喝道:“姓温的,你当本王是什么人?!”
一瞬间,刀剑出鞘,这次指向的却是温竺。
“王爷莫急。”小道童见状急忙上前,凑在韩峥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脸色先是一沉,随后转为诧异。
“放行!”韩峥冷着脸下令,望向温竺的目光变得无比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