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宫中, 莫名烦躁了几日的帝王, 招来舒公公, 摆下棋盘吩咐道:“请纪学士进宫……罢了,天气转凉,让他在家歇着吧。黎昕今日当值吗?”
明明皇上最烦纪学士动不动以腰腿不好当借口, 躲避进宫下棋,这回说起纪学士的“老毛病”, 却嘴角含笑,尤其在舒公公回复“黎侍卫就在殿外当值”的时候。
舒公公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就将人领进来。
黎昕被召进殿中, 与宫中禁军相同的制式侍卫服, 穿在他身上与旁人一比较, 却更显得体型挺秀高颀, 玉树临风。
他模样生得好,老天赏饭吃的一张脸,帝王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就强迫自己移开。手指捏住一颗乌黑的棋子, 在手中无意义的把玩转动。
半晌之后帝王道:“会下棋吗?与朕手谈几局。”
黎昕垂目,不见昔日比武场上的狠劲,毕恭毕敬道:“回陛下,臣棋艺不佳, 恐怕……”
帝王语气平淡,却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对方的推诿道:“哪怕不会下棋, 朕也可以教你。”
“……”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黎昕行礼,端坐在棋盘对面。他礼仪挑不出半点错,却太过刻板规矩了。帝王几不可查的皱眉,心中泛起不悦。黎昕在他身边待了几个月,对他的态度却越发生疏,那张俊美的脸上,几乎没有再出现恭敬以外的表情。
这样的黎昕,还是当初让他惊鸿的黎昕吗?
是谁?是哪些人,将黎昕变成了现在模样?
帝王几乎捏碎了手里的棋子,面色更加阴沉。殿中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唯有清脆的落子声频频叩击棋盘。
沉静的黎昕,表情淡然,虽然举止依旧恭敬有礼,眉眼却不见畏惧,这让帝王的情绪回转,嘴角泛出笑意。
黎昕没有说谎,他棋艺确实不佳,眼神却格外专注在棋盘上。
若这样的专注,用在什么人身上,而非棋盘,那人定然逃不过沉沦。
黎昕还是那个黎昕,只不过给自己披上伪装,将真实情绪隐藏起来。姬昊空有种想要上前撕碎这层假面具的冲动,但……他没有资格。哪怕身为帝王,也有避让的时候。他不愿去伤害自家皇妹——昭德长公主。
若第一个发现黎昕的人是朕,不是昭德,该有多好?
姬昊空喜欢与人对弈,却是公认的臭棋篓子,哪怕心不在焉的落子,时不时看着对方的脸走神,依旧赢了这一局,可见黎昕的棋艺实在不高明。
舒公公望向黎昕的表情,却出现的一丝欣慰笑容。大概他以为黎昕已经吃了教训,记住了他的教诲。
姬昊空从梦中的帝王身躯飘出,忍不住想。
当初黎昕的棋艺也是这么糟,却拼命想要赢。
当初黎昕战胜他,是否也如梦中一样被警告过?
这么一想姬昊空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黎昕这回是真赢不了他,还是不敢赢?
两人没有继续第二局,因为贤王姬子骞来访,主动要跟帝王对弈。他虽然精通棋艺,手谈时从不相让,心思深沉的帝王却极少与对方下棋。
相比面对帝王时的恭敬,黎昕看向贤王的眼神添了一份柔和。这让帝王更加情绪不佳,尤其是对弈时,黎昕的关注似乎都落在了姬子骞身上,吝惜看他一眼。
与贤王对弈到一半,帝王便将棋子一抛,任性的说自己想起还有未处理的公文,冷着脸端茶送客了。
梦中的帝王独自生闷气。姬昊空却已经跟在贤王身后,飘出了大晋宫。黎昕亦步亦趋跟随贤王,迈出殿门时,明显舒了口气。
“姬昊空棋品一如既往奇差。”贤王贯用的温和语气透出无奈,内容与温和相反,毫不留情面道,“他怕输给本王,下到一半竟不顾帝王颜面掷了棋子!从棋品见人品,难为你在他身边做事了,黎昕。你不用继续送我,免得被人看出你我相识。”
黎昕表情平淡,连嘴唇张合都微小,似只是与贤王同路,才一前一后走着。
“子骞今天为何进宫,可是为了……江容华吗?”黎昕细小的声音透出担忧,“宫中已有似是而非的流言,即便是两情相悦,子骞也别再去见她。”
此时江白容是从三品容华,原来梦中两人已经这么快勾搭在一起。
姬昊空早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早知道黎昕与他们相识的过程,梦中的自己却显然不知情。
“本王会和她见面做个了断,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
“宫禁森严,子骞怎么见她?”
“本王自有办法。”
贤王说话时,姬昊空脑海里自然浮现出宫中密道。
“若遇上麻烦,不是还有黎昕你?别再忧心忡忡了。”贤王潇洒的展开折扇,挡住嘴温和笑道,“前面岔道口分开,就此别过。”
黎昕放慢了脚步,在下一个路口,与对方分道扬镳,眉头微颦。
大晋宫中,帝王踱步至书房,展开了未盖玺印的诏书。
册封黎昕为驸马都尉,赐婚……
他手指摩挲诏书上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体,明明是他所写,每个字分开都认识,怎么合在一起读起来,却让他越发迷茫?
君无戏言,一言九鼎。
姬昊空终于将沉重的玺印盖在字上。
他盯着上面的墨迹,沉默了许久,等到舒公公来掌灯,才发现外面天色转暗,他已不知道自己在御书房待了几个时辰,也不记得舒公公进来斟过几次茶,茶又凉了几回。
年轻力壮的帝王,此刻感到些许疲惫。这种疲惫来源于身体,更来源于心底。
“去转告昭德长公主,朕……成全她。”
“谨遵皇上圣谕。”
昭德长公主来得比想象中快,她明媚的娇容,仿佛最美的鲜花失去水分,病恹恹的。以往顾盼生辉的双眸,此刻闪动寒光。
“皇兄!”她扑到帝王身边,拽住他一只袖子将头埋进去。这好似撒娇的动作,让帝王脸色巨变,因为袖子被打湿了,姬倾国抬头时,眼眶已蓄满泪水。
帝王惊愕道:“是谁欺负了昭德?朕为你做主!”
姬倾国摇摇头道:“皇兄别问,今晚陪昭德看一场戏!”
帝王扭头看向案几上的册封诏书,姬倾国顺着他的目光,也见到盖有玺印的墨宝,明明是期盼已久的东西,两人却谁也没提。
夜幕降临,晋义卫指挥使白鹏海将人手埋伏在宫闱中,皇上新册封不久的容华,江氏的住所被团团围住。
除了屋檐上悬挂的灯笼,周围漆黑一片,一双双窥探的目光在寒夜里冷光烁烁。
“宫中有传闻江氏仗着宠爱,时常将奴婢们支开,行踪诡秘。今日卫贵妃的大宫女无意中听见男人的声音,便留了个心眼藏身假山后等待,却只见江氏一人出来。虽未见到说话的男人是谁,那大宫女却隐约听见江氏呢喃的人名。空穴来风是必有因,昭德已让人模仿江氏笔迹,约那人亥时见面。”
姬倾国娓娓道来,待嫁的喜悦和羞怯都从她脸上消失的一干二净。
“皇兄,亥时快到了,你说那人会不会来?”她问道。
虽没有明说那人是谁,帝王却已然有所领悟。向来强健有力的手臂,在刺骨寒风中竟微微发颤。
那人最终还是来了,江氏没有出门相见,她的贴身侍女隔着窗棂,义正言辞训斥对方不该夜闯内廷,听口气那人竟是一厢情愿。
白鹏海指挥人手将那人团团围住,无数灯笼照亮了整座宫殿,也照亮了那人俊美无双的容貌。
黎昕……
果然是他!
姬倾国在帝王的搀扶下,步伐沉重走到那人面前,字字泣血道:“你说配不上本宫,原来喜欢的竟是宫中妃嫔,皇上的女人?黎昕!本宫不过以她名义写了张字条,你竟为见她夜入内廷!这可是死罪,事到如今你有何话说?”
黎昕眼中闪过懊恼,隐忍道:“江娘娘心地善良,曾对我有恩,是我恩将仇报,做事不知分寸。夜入内廷已成事实,我无话可说。”
“你为她触犯宫规?可曾想过我半分?”姬倾国质问。
“……”黎昕无言。
姬倾国被对方的沉默寒了心,厉声道:“黎侍卫夜入内廷,请皇上秉公处理!皇兄若不动手,就由昭德亲自来!”
“你在胡闹什么!”帝王甩开袖子,没控制住力气,将昭德长公主一把掀在地上。
“皇兄……黎昕负我,求皇兄为臣妹做主,杀了黎昕!”姬倾国就这么趴卧在地上,绝望痛哭,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形象。
“快将扶长公主起来,送回府中。”帝王连忙叫人去抬。姬倾国可以不顾皇家颜面,放肆宣泄心中的悲伤,可是他不能。
掩在袖中的手指,紧紧陷入手心,喉腔泛出一股子铁锈味。
他无力的闭眼道:“黎昕,朕不想你死。”
软弱情绪如波浪一层层泛起,被强压下去。再睁开双眼,只剩下帝王的威严,如同一张面具。
他道:“黎昕,你枉费了朕的信任。朕对你很失望。”
“黎昕,你这么喜欢入内廷,就让你永远留在内廷伺候人吧。”
他伸手捏住黎昕的脸颊,将对方的脸抬起,四目相对。
“朕会派最好的人给你施宫刑。放心,一点都不痛。”
黎昕媚长的凤眸闪过一丝恐惧,狠狠瞪着对方,终于不再是毕恭毕敬又淡漠的表情。
真美,也叫人心痛。
帝王捂住自己绞痛的左胸,一种失而复得的愉悦却随之泛出,连痛苦都无法将它压抑。
不该是这样的。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急切地说。
那么该怎样?
怎样朕才能留住黎昕?
真正的……
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