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分流水(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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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行简把嘉柔抱了起来, 她一嘴的血, 小脑袋软软的, 像被弹弓不小心射落的鸟儿。

外头情势很乱,一行血泪就挂在他脸上, 桓行简阴森地扫了眼石苞:“邓艾呢?邓艾没到, 让李闯先去会会他!”

不管是谁, 这是闯了个措手不及, 惊乱大营。对方可见十分勇猛,没怕头的,桓行简急火攻心下逼着自己尽快冷静,忍住眼痛, 将嘉柔送到了床上。

“郎君你的眼……”石苞脸色发白, 他忍不住上前, 桓行简喝了他一声, “去找医官来!”

石苞无奈,一抱拳跑了出去。

嘉柔不纯粹是被那一拳打的,她觉得自己胸口里早就窝了好大一摊淤血。几时有的呢?也许早在姊姊死的时候就有了, 不显而已。再后来, 兄长死了,以后毌叔叔要死,父亲可能也要死。大家都死, 这让嘉柔绝望到太阳穴里像滚着开水,那一拳过来,痛快了, 她呕出了血。

胸腔里竟一阵舒服,她迷迷糊糊的,两人脸贴着脸,桓行简托着她后脑勺一声接一声轻唤“柔儿”,声音艰涩。

他手指从唇畔捺了一笔,给她擦血,嘉柔脑子不清楚,再后来,好像帐子里进了人,又看又问的。外面还是乱得不行,医官更关心桓行简:

“大将军这眼要静养,不能动气,不能上火,少用它,过几日想必就可见轻了。若是不见轻,属下再想法子。”他说的委婉。

脸上的血泪已经处理,桓行简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怎么样了?”

医官啰嗦半晌,给嘉柔开几味补气滋养的药,无非也是要她静养。

“不准说我有事,听到没有?就说夫人抱恙。”桓行简严肃道,他折身大步朝帐外一走,撩起一角,看外头人马跑动,厮杀不止,百余精卫虎视眈眈地在门口把守着警惕十足。

他没把自己安危放心上,又折回来,喂了嘉柔一点热汤米。那股舒服劲儿过去,嘉柔开始觉得胸口疼了,她娇气,浑浑噩噩地哭起来:

“我不好受……”

桓行简轻揉着她胸口,还是只喊她名字。

她哼哼唧唧半晌,声音越来越微弱,忽的,按了下桓行简的手臂:“我想小解。”

等睁开眼,她先是看到一团殷红,上面缀着漆黑的什么,那是睫毛,长长的,密密的,她忽然就看清楚了眼前人是桓行简。

他那只左目,跟在血水里泡着的呢。

嘉柔被吓倒,本能地一缩身子,低呼出来。桓行简摸摸她的脸:“是不是我吓着你了,很可怕吗?”

“你要变成瞎子了?”嘉柔痴愣愣望着他,桓行简在查探她神色:“不知道,也许吧,哪天可能我就真的看不见了。这只眼很早就有问题了,瞎了不出奇,你疼得厉害吗?”

嘉柔猛地大喘了口气,肋骨都跟着疼,她嘶嘶的,却想说话:“你要是变成瞎子,就当不了大将军了,也做不成皇帝,天下人都会笑你,你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桓行简冷嗤一声:“你太小看我了,就算我桓行简只剩一只眼,也比这世人强的多。看这世界,掌控这世界我一只眼足矣。”

他还是很倨傲,那种与生俱来家世滋养出的倨傲:“瞎眼又如何?这世界还不配叫我桓行简认输。”

嘉柔慢慢地吁气,她头上全是虚汗,盯着他:“那你疼吗?”

“无妨,我没什么不能忍的。”他手底攥紧席子,太用力,以至于手背肌肤被硌出血印子,眼眶怒涨,那眼珠子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突顶出来一样,像有人在眼睛里放了一把火。

两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嘉柔的心也被火烧着,她挣扎道:“我爹爹呢?”

“不是你父亲,是李虎,扬州刺史李蹇的儿子,你不是要小解吗?来,你试试能不能动?”桓行简一点一点扶起她,嘉柔小心起身,下了床,她听到外面的动静了。

这太危险,下意识看了眼桓行简,他早镇静下来:“要是连一队人马他们都制服不了,那是我的失败,活该我死。”

他声音低沉,但很有力量,嘉柔调整了下呼吸,她忽然窘迫起来,弯腰疼,骨头连着肉的那种疼。外头杀的昏天暗地,鼓声大躁,她怎么出去。

桓行简已经看出她的顾虑,撩开一角,吩咐了句什么。转头就要褪她裤子,让嘉柔挺直腰,慢慢蹲下去。嘉柔扶着他手臂,脑子空白,羞窘地哭出来了:

“不,我会弄得帐子里有味儿,会臭死的。”

“我不嫌你,别怕,能蹲下去吗?”桓行简帮她动作,露出一截子雪白肌肤,嘉柔内急,又局促,直愣愣挺着腰蹲了下去。

“你别看。”嘉柔不忘嘱咐他,桓行简眼睛疼的半死哪里还有兴致看她这个,心里好笑,安抚道,“好,我不看。”

“你捂着耳朵。”嘉柔脸通红。

桓行简露出个牙酸的表情,说道:“我得扶着你,怎么捂耳朵。”

很急,可外头兵荒马乱的,人影晃动在帐子上,跟幽灵似的,嘉柔耳根发热:

“我解不出来。”

她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提刀而入。光着屁股死,可真丢人,她突然想到这点觉得世上没比这更难堪的事了。

身子打颤,嘉柔胸口疼的很,桓行简边扶着她,边屈膝蹲下,一手掌着她后腰,柔声道:

“别急,你抓住我肩膀,闭上眼,我帮你捂耳朵。”

声音小了许多,眼睛也看不到了,嘉柔终于解下来。

桓行简把中裤慢慢提起,衣服是他的,嘉柔穿着阔,手指无意碰到她温暖的肌肤感觉幽深微妙。这个时候,本来不该有这种情愫的,他那两只眼,一个红,一个漆黑,夜枭似的,整个人在烛光下更显锋利阴鸷,好像翻出了狼藉血肉,一点也不风雅,嘉柔对上他目光的刹那,有些恍惚:

大将军并不像寻常的洛阳子弟。

眼疾让他人看起来多了种病态的冷厉,但目光又有点悱恻,嘉柔呼吸着疼痛,下意识问道:

“你疼是吗?”

桓行简的确很疼,他脸色青白,对着嘉柔凝视自己的眼神,声音暗哑,像深冬的风掠过苍茫的狂野:

“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你怕我吗?会觉得我丑陋吗?”

因为时令的缘故,热气腾腾,皮革和马汗的味道,也许还有血腥,隔着帐帘,时不时地飘送进来涨满嗅觉。环境艰苦而恶劣,他怎么就走了这样的一条路?

锦绣华服,酣宴清谈,一笔一笔风流写在精致绢帛之上,洛阳子弟不该如此吗?

嘉柔一下被他问的难过至极,她仰面躺下,眼睛一眨,水一样的泪坠滑到头发里:

“大将军丑死了。”

桓行简闻言,嘴角微微一弯,他笑了,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嗯,我的眼睛有病,我一直都知道。它要坏掉了,等这次战事一平,我回去便请医官替我割了去,独目看河山,想必别有一番滋味。我虽瞎了,但山河依旧壮丽,依旧引无数豪杰折腰,万古长存,令人艳羡。”

嘉柔顾不上自己的痛了,她颤颤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

“你还是心疼我的罢?”桓行简左目再度流血,他从嘉柔脸上表情变化知道了这个事实,拳头猛地攥紧,他快速起身将医官留的细纱布浸在盐水中,为自己擦拭。

现在还不是瞎的时候,要瞎,也得等平定了这场乱子。

一个人若做了大将军,连瞎也得忍。

剧痛让桓行简脸色惨败,他额头瞬间起了一层滚烫的汗珠。

大寨里一片混乱。

李虎率一骑仿佛从天而降,一记钢鞭甩得凌厉生风,所到之处,无人敢挡。中军大帐外为了保护桓行简,早列满了弓箭手,只等他一靠近,就立马射杀。

他数度逼近,又被迫退回,退时却不忘扯着嗓门叫阵:

“桓行简!我来杀你这乱臣贼子!”

叫得格外狂妄凶狠。

石苞已寻到李闯,两句话就激得年轻人能提着脑袋上。果然,李闯把战甲一穿,持一槊上马就凛凛地杀了过来。

他不怕李虎的鞭子,都姓李,又都是差不多年纪,谁怕谁呢?

胯、下那匹乌黑油亮的骏马精神抖擞着,随着主人一声叱咤,冲入阵中。李虎见对方不过一愣头小子,心中不屑,扬鞭便如金蛇出洞缠上了李闯的长槊。

两人力气皆大的骇人,彼此相持,两样凶器像架在半空中,雨已停,半轮月亮爬上来,苍穹上翻滚着浓墨重彩的云,乍泄的清光,照着两个年轻人血气喷张的脸。

李闯顿了一顿,暴喝一声,将李虎的钢鞭挑开。李虎毫不示弱,很快持枪挺刺,一来一回,兵刃撞得乱响,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见胜负。

此时,邓艾率一部赶来,老将军横刀跃马,一开口,中气十足:“小贼辈拿命来!”

李虎少年气盛,哪里肯受他这半老头子的气,猛地振开李闯的槊,一个掉头,催马疾上,出手迅捷无比,一枪直刺邓艾。

邓艾到底经验丰富,灵巧闪过,他这一部犹似疾风和李闯一道很快将李虎的部下冲击得七零八落,余者跟进,打算围绞李虎。

眼见自己人要被杀光,李虎气闷不已,父亲人呢?大寨里鼓声喧天,魏兵杀气渐盛,似乎从当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等不到父亲的援兵,李虎遗恨不已,气极之下,一夹马腹,单骑冲开包围往南逃去。

“人跑了!”李闯大叫一声,看魏兵还在跟李虎残部纠缠,二话不说,果断追了上去。

李虎策马如飞,李虎等人咬得死紧,眼见他马蹄子一跃上了桥,忽来个回马枪,反杀得遽然。

追的人马顿时被冲乱队伍,李闯也是一惊,马尥了蹶子,险些没摔下他。

其余人却没他这样的好定力,纷纷落马,被李虎一连刺杀了十余人。

趁此机会,李虎一骑绝尘很快跑得没了踪影。

“草他娘!”李闯飙了句脏话,他还没打够,棋逢对手,那跑了的少年人武艺似乎还在自己之上,不过自己这边人多势众,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服气。等邓艾的人追上来,闷闷不乐道:

“让他跑了。”

这一战,几乎纠缠到天色微醺,眼看要破晓,李蹇一部因夜里迷路此刻才从北边摸索着来了。

遥遥一目,察觉不对,李蹇暗叫不妙恐怕儿子已经败走,连忙也调转马头准备往东南去。

被魏兵发现,随即追赶,邓艾来不及请示桓行简,兵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蹇父子必是想往项城方向逃。要是把他一部灭了,毌纯独木难支,全军覆没指日可待!

大寨复归平静,石苞同众人在拣点损失,见一飞骑回来,立刻问道:“怎么样了?”

“回司马,邓将军率兵追杀李蹇父子而去!”

“李虎死了吗?”

“没有,让他逃了!”

石苞很是失望:“李闯呢?”

“他跟邓将军一道去了。”

年轻人争强好胜,石苞很能理解,他赶紧回大帐,顶头迎上了从偏帐里走出的卫会,卫会显然知道这场突变,看看四下,问道:

“结束了?”

“邓将军去追李蹇父子了。”

卫会点点头,夜里,听到敌军竟杀进大寨他也是狠狠一惊。人在帐子里,第一次手心沁汗,卫会知道自己不应该害怕,但杀到眼前的变故,还是让他不自觉地紧张了。

奇怪的是,大将军到现在没露面。

杀伐声没了,卫会选择出来,他想见桓行简。

大帐里,嘉柔实在太过困倦,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到处都是声音。桓行简守在她身旁,修长的手指轻柔触着她一根根肋骨,低声问她痛不痛。

怎么会不痛?嘉柔萎靡着,眸子里有血丝,她一直看桓行简那只要坏掉的眼,他的五官里,眼睛生的最好。健康时,那么清,那么亮,瞳仁漆黑如点墨,动人心扉,仿佛此生被他看上一眼也值得了。

他少年时,确实风采夺人。

但他要瞎了,掌天下权柄四海风云的大将军也抗拒不了命运,他注定变得残缺。

这残缺来得骤然,而伏笔漫长。

岁月就这么凄艳得流滑到了这个节点上。

嘉柔突然轻声问他:“你会死吗?”

桓行简在痛中尽力对她微笑:“你想我死吗?”他的语调忽不觉染上冷酷,“太初事发时,有人求情,甚至后来的许允,也有人想求情。你看,那么多人都想我死,现在,是你父亲,你的毌叔叔他们都想我死。柔儿,你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嘉柔痛苦摇首:“我不想,我不想大奴没有父亲。”

“你自己呢?”桓行简声如白刃,有种微小的脆弱。

嘉柔不再说话,她还是很难受,把脸埋在了枕头里。见她呼吸平稳许多,桓行简便离开,他在案前始终维持着挺拔的坐姿,像坐化了般,阖着双目,沉静如水。眼睛带来的阵阵疼痛,皆被他化解在咬紧的牙关中。

太傅说过,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事。

这些年,刀山火海皆淌过,他有什么不能忍的?

桓行简没有再让医官入帐,他不能乱了军心。

听到脚步声,他知道是石苞,等人通报,让他们进来,冷冷先启口:

“石苞,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

卫会微讶,他看看石苞,石苞却只出神地望着连眼睛都没张开的桓行简,伤感道:

“知道,等属下禀完事,自会去领军棍。”

作者有话要说:  原型走到这里,离死亡已经只剩一步之遥。写到这里,忽然就嚎啕大哭,妈的傅嘏,你让他亲征就是激他去送死。他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啊,连他妈儿子都没有,他一共也就掌权不到四年,死在春天,整个家族生于不义,死得屈辱,谁都有理由唾弃。为什么事情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就好像北邙山到现在还是会一岁一枯荣,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人们是否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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