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托·鲁丁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那当然不是因为他过于愚笨。实际上,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否则也不可能被奥里恩殿下选中,担任整整一个军团的指挥官。
只是他们离开大陆已经太久了。他今年四十岁,刚刚走完人生的三分之一。然而,连他垂垂老矣的曾祖父,以及他见到过的最年长的同胞——已经活了一百四十岁之久的老柯尔,都从未有着生活在大片陆地上的记忆。
传授给他们历史的贤人说,那是因为两百年前,他们率先参与了一场不应参与的战争。作为结果,当时衰败而本不堪重负的罗拉尔王室彻底崩毁,王国的人口损失过半,余下的残兵败将和国民们,则在其他诸国的压迫下,不得不流亡到大海深处,以求得一线生存。
听起来是他们犯了错误,从而自食恶果。那么这一次,他们主动加入这一场战争,就一定是正确的么?
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战争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比起他们那些在海里和荒岛上居住了数百年,始终挣扎在资源缺乏中的同伴,圣莱昂教国的军队不仅士气高昂,训练有素,还有着神术力量的辅助。弗里茨人中,的确有少部分懂得一些巫术,但面对成百上千名受到神术加持的教会战士,他们的力量显然是杯水车薪。
如果不是还有利用艾尔纳人——以及自己族人尸体制造出的融合怪,他们早就彻底溃败了。然而使用这种看起来就充满邪恶,又缺乏沟通能力的怪物,让莱托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骑士小说中的那些反派一般。
他明白,其他种族对于弗里茨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偏见,认为他们智力低下,生性粗鲁等等。海边与他们进行贸易的渔民和大陆商人们,也总是隐隐带着高人一等的态度和他们交谈。
弄不好,这场战争之后,弗里茨人又要添上一个‘亵渎生命’的名头了。那可不是他想要的评价,但他又能怎么做呢?
“长官,敌人的军队正在向这里进军,距离大概二十分钟!”身披暗色鳞甲的下级士官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莱托记得他是叫欧格,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妹妹——因为他只要说到家里的事情,就必定会提起她,“请求指示!”
“数量是?”
“大约七百,没有骑兵,但包含随军牧师在内!”
又是教国的重步兵团,莱托捂住额头,在心中咒骂了一句。这些号称重步兵的家伙身披结实的页片甲,因为有着神术的辅助,在战斗中的灵活性丝毫不比轻步兵差。让弗里茨人的军队和刚刚整备完毕的重步兵团正面对抗,就和小孩子拿着竹棍与成年人打架差不太多。
当然对方并非没有弱点。随军牧师的体力不是无限的,失去神术的加持以后,他们不过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已。问题是,目前能够切实消耗对方战力的,只有一种办法。
“阿苏。”他大声喊道,“融合怪还需要多久才能再次使用?”
被喊到名字的那人转过头来。他是这个军团中的随行巫师,融合怪没有足够的智力,必须通过巫术的手段操控,才能避免伤及友军。这同样是个累人的活计,以弗里茨人巫师的水准,每次指挥它们战斗半个小时,就必须好好休息上一整天才行。
敌人同样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不再一心摧毁那些怪物,而是对它们的操控者展开刺杀和袭击。长达几十天的战争中,莱托带领的中队最初一共有八名巫师,现在则只有三人还能继续操控那些怪物。其余的不是在战斗中身亡,就是被神术重创精神,暂时失去了运用巫术的能力——准确地说,是整个人都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两个小时。”阿苏眼皮都没有抬,懒懒地回答道,“除非你打算让我也变成那些傻子一样。”
“好吧。”莱托皱紧眉头,尽量令自己保持冷静,“传令第二,第三,第四中队先顶上去,其余队伍继续原地休整。重步兵团的推进速度有限,利用我们前两天布下的陷阱,尽量牵制住对方……不要和对方硬拼。”
士官领命而去,莱托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长剑,思索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他不太用得惯这种短武器,可作为一军之将,拿着鱼叉或长矛实在缺乏威严了些。
他很清楚,如果敌军强行发起冲锋,凭借三个中队加上那些陷阱,也毫无取胜的可能。到那时,他或许唯有放出所有不受控制的融合怪,以自身毁灭的代价,尽可能给对方留下沉重的打击。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弗里茨人已经损失了五个军团,其中的三个在溃灭之前做了相同的事情。他们对教**造成了不少损失,可远远不足以阻挡住那支军队的脚步。
莱托望着下级士官和传令兵远去,闭上眼睛,祈祷着一切不要如他预想中那般糟糕。
过了不长时间,他再一次听到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于是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那名斥候打扮的族人,“又出什么问题了?”
斥候的神色有些古怪,而他说出的话则解释了这一原因,“卡兰大主教……向我们传达了停战的意愿。不过,他要求与这里的指挥官会面,莱托大人。”
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教会军打算设下埋伏,趁着会面刺杀他么?只是目前的境况下,一份停战协议的诱惑,对任何人而言都难以抵挡。莱托沉吟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带我去见他。”他说,然后点了另一位巫师的名字,“玛拉,你与我同去,免得他们用法术搞什么鬼把戏。”
巫师点点头,合上手中正在翻阅的书,与莱托和他的十几名亲卫一同跟上斥候的脚步。
他们沿着稀疏的林间走了十几分钟,在一处稍显空旷的环形空地里,见到了对方的代表——一名身披白色长袍的主教,以及两名教会卫士。
莱托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大量卫兵,不禁有些脸颊发热。继而,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突然发难,是否可以就此杀掉敌人的一员重要人物?
这个邪恶的念头立刻被他赶了出去。为此抛弃可能得到的停战协议,无论对他,还是对弗里茨人全族,都实在太过愚蠢了。
“我是莱托.鲁丁,这里的军团司令。”他走上前去,用尽量得体的卡玛尔语自我介绍道,“您可就是卡兰大主教阁下?”
“我是卡兰。”白袍的男性颔首道,“不必拘谨。我这次约你见面,是想说明一件事情。教国和弗里茨人之间,并非一定是敌人的关系。”
“您的意思是——?”
“当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时,教会与弗里茨人就是盟友。”卡兰柔声说,“你应当知道,奥伦帝国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许多违背人道和正义的手段吧?”
莱托用力点点头。那名将融合怪的制作和操控手法传授给他们的黑袍人,就是打着奥伦帝国和上神埃达的名号。这倒是能说明为何教国如此不满——信仰向来是引发战争的最好理由之一。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等于是和帝国站在了一起。莱托按下有些忐忑的心,点了点头,“我明白。另外,那些融合怪……”
“它们是神术的产物。当然,由于你们的制作手法有些缺陷,被用作材料的尸体,其灵魂会因为不完整而无法前往原本的归处。”男人轻柔地说,“我们会帮你将那些不幸被困的灵魂解放出去,在那以后,它只是一件由法术制作的工具——尽管手段看起来有些邪恶。”
一种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放松的情绪瞬间席卷了莱托。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您……教国真的不追究我们的责任?”
“制造融合怪的手段仍然是不人道且不完善的,我希望你们从今以后,不要再制造任何新的它们。”卡兰温和地答道,“「光之主」教导我们要宽容那些无意间犯下错误的人,我希望弗里茨人能够改正错误,为大陆的和平出一份力,而不是粗暴地得到惩处。”
莱托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共同的敌人指的自然是奥伦帝国,如果弗里茨人改变战争的目标,教国就可以同他们结盟——但这只是临时的盟约,战争不可能永久持续下去。
“那……等到共同的敌人不存在了,教国又会如何?”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我们无意干涉弗里茨人的生活。”卡兰微笑道,“大概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紫罗兰帝国希望将你们看作它的属国,并保有大部分主权——对于目前的你们来说,这应当是一件好事。”
“可是以后呢。”莱托喃喃道。成为属国可以换得一时的和平,却同样意味着从此和紫罗兰帝国捆绑在了一起。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大部分的弗里茨人,想要的是不是这样的结局。
“自由和平等的权利,是要不断努力去争取的。”卡兰柔声说,“这不会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弗里茨人很久以前的确犯过一些错误,但我相信,现在的你们已经懂得了战争的代价。”
……
莱托回到自己的营地时,身体仍然在微微发抖。那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兴奋和期待。
就在数分钟前,大主教卡兰亲手解放了困在一只融合怪中的灵魂。这不仅让它从本质上不再那么“邪恶”,更重要的是,巫师阿苏告诉他,现在对那只怪物进行操控,只需要花费不足原本四分之一的精力。
教国不是在信口开河,同样不是将他们当作炮灰使用。换句话说,想要重新回到陆地——这个几乎被弗里茨人遗忘的心愿,或许就快要真正实现了。
“长官,敌人似乎自行撤退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名为欧格的下级士官跑到他面前,脸上混合着庆幸和少许不解。
一抹笑容从莱托的嘴角扬起。
“没有确定,不过应当是好消息。”他说,“对了,有空的话,把你那个妹妹介绍给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