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地势低洼,夏季潮湿闷热,立秋后暑气依然不减,一直到白露之后夜间才渐渐凉了,白日里仍是燠热难耐。
傍晚时韦谔自行宫回还,一踏进家门立刻把帽子脱了,一旁他的夫人刘氏早在门内候着,接过他的帽子去。韦谔仍觉得热,顺手又想脱外衣,被刘娘子止住:“这光天化日的就脱衣裳,被人瞧见了多不好,回屋再换去。”
韦谔道:“自己家里还管那么多。”一边说一边就把外袍脱下来。
刘娘子嗔道:“你现在可是御史中丞,督察百官,可不能像原来似的没形没状。”
韦谔道:“督察什么百官,一共才几个人啊。”抢过刘娘子手中的团扇来,急呼呼地直扇。
刘娘子讪讪道:“陛下刚到成都半月,好多人还不知道,以后慢慢的都会过来的。这半月里不是就有好多人追来了么?”
韦谔叹了口气:“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
刘娘子问:“为什么?难道其他人都投靠安禄山了?”
韦谔不答,只猛扇手中团扇,抹一把脖子里粘乎乎的汗:“怪不得这里的人都说‘处暑热死老鼠’,真是比三伏天还要难受。”他从小在京兆长大,夏天虽然也热,却是淋漓畅快,哪像这里蒸笼似的闷热,连出汗也是粘腻的,浑身不爽利。
刘娘子道:“还有几天就秋分了,秋日过半,马上就不热了。我在屋里备了酸梅汤,用深井水镇过的,喝两口解解热,顺便去换件衣裳。”
韦谔喜道:“不早说!”急忙赶回屋去。那酸梅汤还冰手,外壁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韦谔连灌了两大口,通心凉透,暑意顿消,连连赞叹。
刘娘子随他进屋,端过来一盘点心:“大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夫君要是饿了,先吃两块胡饼罢。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做的,还热着呢。”
韦谔拿过来一块,问:“怎么突然想到做胡饼,还亲自动手?”
刘娘子嗔道:“你呀,日子越过越颠倒了。后天就是中秋,自然要吃胡饼的。”
韦谔道:“原来就快中秋了呀,我真是忘了。”低头想了一下,“不知不觉,到成都就半个月了,我总觉得好像才三两天似的。”
刘娘子道:“夫君前些日子日夜操劳,废寝忘食,才会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好在现在都安顿下来了。”魏方进殒命后,韦谔接任置顿使,一路走在最前替皇帝打点安排,刚到成都那段时间最是忙碌。
韦谔点点头,咬了一口胡饼,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来:“这里头是什么馅?”
刘娘子歉然道:“一时买不到胡桃仁和芝麻作馅,只好换了豆沙。夫君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再去市集上找一找。”
韦谔连忙道:“不是不是,这馅好吃!好吃!桃仁芝麻琐碎难嚼,哪比得上这豆沙馅软糯香甜。向来胡饼都只用胡桃仁,墨守成规,娘子却想到用豆沙替代,做出来的饼外酥内软,比市面上那些专做胡饼的都要强上百倍,真是心灵手巧,韦某有口福了。”
刘娘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夫君喜欢就好。我还怕自己自作主张,夫君和大人要怪我不懂脍炙常识,乱做一气呢。”
韦谔道:“这么好吃的饼,爹肯定也喜欢,以前吃豆沙馅的油锤,他就……”突然想起一事来,问:“吉少尹怎么样了?”
刘娘子叹道:“还不是老样子,日日在窗边枯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东西也不吃。这都两个月了,人家修行之人辟谷是为了得道成仙,我看吉少尹精神恍惚,不像修仙的样子,为何也要辟谷?”
韦谔道:“这……他以前也在山中修行,道行高深,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
刘娘子道:“那也不能老不吃东西啊,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照这样下去,只怕魂没回来,人就先倒了。”
韦谔斥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魂没回来?”
刘娘子不想他竟会生气,低头讷讷道:“我也是听年纪大的老人家说的,吉少尹那样子哪是生病,分明就是魂魄不在体内了……”
韦谔道:“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吉少尹是遭遇坎坷,悲伤过度才会如此。最近他不是已经好多了么?别人说话他能听进去,也能喝一些水了。再过些时间,慢慢就恢复了。”
刘娘子道:“哪有人伤心伤成这样……好好的人总不开口说话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韦谔道:“一步一步来。以前共事时曾听他说最爱吃豆沙馅的点心,你派人送几块饼去给他试试。”
刘娘子应下,拿干净帕子包了两块豆沙胡饼,命丫鬟送去给吉少尹。
过了一会儿丫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韦谔不由喜道:“少尹肯吃了?”
丫鬟摇了摇头,回道:“婢子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了少尹怒。我把饼递给他时他自己伸手来接,还冲我点头,并无异样。接过去后就放在手里不动,婢子便替他把布包打开。谁知他突然脸色大变,像受了惊吓似的,竟然一挥手就把饼都扔了出去。”
刘娘子不明所以,看向自家夫君;韦谔也疑惑不解,问:“然后呢?”
丫鬟道:“婢子连忙把饼扫到旁边少尹看不见的地方,他这才恢复过来,但跟他说话就又不理人了。”
刘娘子道:“难道两快胡饼还能有什么蹊跷不成?”
韦谔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端了饼盘刚走到院中,听外头门童唱道:“相公回府。”
韦见素仍任左相,虽有文部侍郎房琯、门下侍郎崔涣亦为同平章事,但右相之位空缺,韦见素为相二载,又一路跟随皇帝至蜀,目前百官以他为。上月十五,皇帝下制书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制书送达各道,四方人士知皇帝去向,渐渐的奏折军报庸调等都往蜀地送来,韦见素也一日比一日忙了。
韦见素看到儿子端了一盘东西站在院子里,远远问道:“小二,你手里拿的什么?”
韦谔迎上去道:“是媳妇做的胡饼,马上就到中秋节了。”
韦见素笑道:“原来是月饼,芝麻馅还是桃仁馅的?”
韦谔答道:“这次别出心裁,用豆沙做的馅。”
韦见素道:“哦?那我可得尝一尝了。”取了一块饼来吃,连声称赞。一旁刘娘子自是眉开眼笑,喜不自禁。
韦谔问:“爹,您刚刚叫这什么饼?”
韦见素道:“月饼,这是陛下专给中秋时吃的胡饼起的名字。”
韦谔道:“这名字倒是贴切,也比胡饼好听。”转念一想,提议道:“这回新做的豆沙月饼,爹也觉得好,不如进献一些给陛下。”以前在长安时皇帝饮食奢靡,常有贵戚进食,动辄水6珍货数千盘,月饼这样的民间点心皇帝自然看不上;如今仓皇至蜀,自然和在京时不能比,皇帝也一改以前豪奢之风,途中更是与众将士同甘共苦,吃的都是麦豆粗食,是以韦谔才会想出献月饼的主意。
韦见素却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要去惹陛下伤心了。”
韦谔问道:“中秋节大家都要吃月饼,为何是惹陛下伤心?”
韦见素道:“昔年陛下与贵妃中秋赏月,同食胡饼,陛下嫌胡饼之名不雅,贵妃便出这月饼二字,甚得圣意。而今贵妃香消玉殒,月圆人不圆,陛下再见月饼,岂不触物伤怀?方才我与房尚书等人在宫中拟制,恰逢御厨上月饼,陛下竟当着臣下的面抚饼痛哭,我们几个只好先行退下,制书还没拟定。出宫时高将军悄悄相告,才知有这段故事。”
当初请诛贵妃也有韦谔的份,听了这话不由讪然,说:“原来如此,那就算了,咱们一家人自己吃着就是。”
一旁刘娘子却道:“中秋本是团圆的节日,月圆人缺,的确令人伤怀。想来吉少尹也是和陛下一样,睹物思人悲从中来。”
韦见素问:“吉少尹怎么了?”
韦谔便将送饼之事说了一遍。韦见素听得连连叹气:“吉少尹并非睹物生悲。”
韦谔问:“那又是为什么?”
韦见素直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丧气的事了。”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断黑了,月亮升上了树梢,“难得我今日得空,把你兄弟们都叫出来,咱们一家人在凉亭里用饭,赏月吃饼,团团圆圆。”
韦谔道:“今日才十三呢,后天才是中秋。”
韦见素道:“后天我还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说。今儿个就当提前聚一聚,反正是自家人,不差这一两天。”
韦谔便命家仆将大桌搬到凉亭中,几房兄弟全叫出来,连同韦见素夫人、如夫人等,总共有十五六个人,满满地挤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自从离京西行,全家一直是凄风苦雨愁云惨雾,这会儿终于有了点欢喜的气氛。饭后摆上月饼茶点,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把这两个月来的惨淡全都抛到了脑后。
刘娘子坐在韦谔身边,悄悄道:“有家人在一起就是热闹,什么烦恼都忘了。那吉少尹要是也像咱们一样有家人亲友相伴,就不会如此愁闷不乐了。”
韦谔道:“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他叫出来,跟着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怕丫鬟不顶事,自己起身去向父亲请示离席。韦见素听后道:“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有事要告诉吉少尹。”
二人暂且离席,由韦谔掌灯,同往客舍院中去。到了菡玉住处,屋里却没有人。韦谔叫过家仆来问:“吉少尹呢?”
家仆指了指园子里黑黢黢的树丛:“少尹在假山那边赏月。”
韦谔心说:他那样子,还有心情赏月?顺着家仆所指方向穿过曲折小径而去,一边放低灯笼对韦见素道:“爹,小心脚下。”刚说完,路旁树丛里忽然传来悉索之声,韦谔吃了一惊,以为有蛇虫,举起灯笼往那边照去。那声音愈大了,急匆匆地往另一边窜走。韦谔隐约看到有人影,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快出来!”
不一会儿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却是家中仆役,一男一女,都是低垂了头满面通红。韦谔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略有窘意,沉声斥道:“现在蛇虫正是最毒的时候,大晚上的别到处乱跑。还不快去做事!”
那两人唯唯退下。韦谔侧耳细听了一阵,四周静悄悄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远远传来一阵阵喧闹欢笑声,也被树丛隔碎。他朝假山那边唤了一声:“吉少尹?”并没有人应,便掌灯绕过假山去。
蜀地湿热,草木繁茂,月光下也是漆黑一片,石子铺就的小径如一条灰白的细线,蜿蜒伸至水塘边。明月映在水中,风过波纹一荡,便荡出满池细碎银光。菡玉就坐在池边的假山脚下,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身上只着中衣,外袍脱了铺在身下。她应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外袍上星星点点落满了树叶,上、肩上也有,人却是一动不动,远看时只见昏暗的剪影,仿佛只是石丛中一尊雕塑。
韦谔上前道:“少尹,你怎么坐在地下?石头上冷,小心着凉。”伸手去拉她胳膊,她的手臂不知怎么一绕,就从他手里溜了出去,叫他抓了个空。定睛去看,她还是刚刚那副模样,倚着石头定定的不动。
韦见素悄悄扯住他袖子,冲他摇了摇头。韦谔忽地想起杨昭下葬时的情景,伸出去的手就僵在了半空,路上想好邀她同入家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韦见素问:“少尹,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听说是你师兄,不知是否属实?”
菡玉这才有了动静,抬起头来看他俩,点了点头。
韦见素道:“昨日灵武使者至蜀,带来消息说郭李二位大夫将兵五万,上月末也已抵达灵武郡。”
菡玉眉头微微皱起。韦见素顿了一顿,方解释道:“太子已在灵武即皇帝位,改元至德。”
菡玉不说话,倒是韦谔大吃一惊:“什么?太子即皇帝位?陛下还好好的呢,他怎么就即位了?”
韦见素道:“从马嵬驿出时陛下就曾宣旨要传位给太子,太子未受。如今四海分崩,太子毕竟不如皇帝名正,即位也是为了聚拢人心。”
当日马嵬兵变,杨氏一门伏诛,出时父老遮道请留,皇帝命太子留后宣慰,就此与皇帝分道扬镳,一路南下至蜀,一路北上至朔方。其间音讯不通,皇帝还曾下制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统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正式将光复江山的重任交给他。一直到昨日灵武来使,才知道太子其实已经即位。
韦谔顿足道:“我真是糊涂!还真以为……唉,竟是做了别人棋子,还害少尹变成这副模样!”
韦见素道:“太子也是为社稷计。陛下听到消息也觉欣慰,赞太子应天顺人,准备下制改称太上皇。今日我在宫中就是为了这事,再过一两日制书便会颁下。”
韦谔赌气道:“都称帝改元了,郭子仪等人也都去归附,陛下还能说不好么?”
韦见素沉下脸来:“如今太子已是一国之君,是你我的君主,除效忠外不可有他念。”
韦谔讷讷道:“我自然知道要一心效忠,但感叹一下自己做错的事也不行么?”
韦见素叹道:“是非对错哪像黑白那般泾渭分明。”
韦谔道:“儿子就是一根直肠子,以为对错就是泾渭分明,才会叫人当傻子一样愚弄。”
韦见素无奈地摇头:“别说了,别说了。”回头去看菡玉,还担心这番话又要勾起她的伤心事,却见她神色淡然面无表情,好似全不曾听到他们的话一般。
韦见素弯下腰去道:“少尹,陛下有意让我和房尚书等奉传国宝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不日就将出。少尹可愿同行?”
菡玉仍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着池上波光,又如来时一般化作一尊泥塑。
韦谔道:“爹,你怎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走出去几步,想菡玉应该听不见了,才小声问:“爹,故相因太子而死,你干吗还要让少尹去灵武?不是徒惹他伤心。”
韦见素道:“太子如今已经身登大宝,吉少尹生性刚正,心里头那杆秤还是摆得平的,不会因私而对至尊生怨。”
韦谔道:“平素里这样说我是相信,但你看他现在……”
韦见素叹道:“你媳妇说得对,吉少尹就是因为没有家人在侧,才会如此悲伤难抑失魂落魄。小二,我知道你心中有愧想尽力弥补,但咱们毕竟是外人。我从前听说少尹与他师兄感情深厚,年初时还曾去常山投奔过,希望师兄弟见了面能帮着他恢复。”
韦谔道:“那就让他只见师兄,不见太子。反正以前的朝臣现在也不剩几个,太子说不定都把他忘了。我就担心他见了以前的人又要触景伤情。”
韦见素道:“你以为他在这里就不触景伤情了么?剑南本是故相领地。”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树丛里那对男女以为没有人了,又偷偷溜出来,坐在池边头挨头说着悄悄话。男子说:“我对你的心意就像这天上的满月,亮如明镜,天地可鉴。”
女子笑道:“今天才十三,可惜离满月还缺了那么一小块。”
男子道:“月满则亏,那就让我的心意像这没圆的月亮,一日比一日更满。”
女子谑道:“是啊,月满则亏,过几天就一日比一日缺下去了。”
男子道:“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只留天上一轮明月,遥遥照见对有情人。
菡玉抬头看着月亮,边缘缺了一小块,仿若玉盘堕地摔折了那一片去。十三,又是十三了,离满月只两天,只那边缘细细的一线,然而终究是缺了。她曾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她真到了成都,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却不知他们的时间已停驻在哪一晚,永远地缺了那一小块,不会再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