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玉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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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在文部忐忑地候了几日,京兆府少尹的委任状便颁下来,让她即刻去上任。先前杨昭一直亲自着手管赈灾的事,此时灾情已得到控制,水涝也渐露缓势,他便把这一块完全交给京兆府来管。菡玉本还担心着以后要日日与他共处,甚是不自在,当下松了一口气,于是不再理文部的琐事,一心一意赈灾。她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又再未碰到过杨昭的面,渐渐地把那件事淡忘了。

淫雨不止,原本不喜潮湿的黍麦等庄稼都泡在水里,根茎开始腐烂,大片大片地倒伏坏死。杨昭先前布置好了赈粮放,菡玉并未把精力放在这上头,只委派下属顺着杨昭安排好的步骤继续开仓赈灾,自己遍访工部精通水利的官员和民间能工巧匠,就关中各处的详情构筑疏导水涝的水利工事。工匠人手不够,她便调动京兆府以及下属县衙的衙役前去修筑工事,进度倒也颇快。

这日菡玉听说京师东郊一片良种地旁的疏洪工事即将完工,前往视察。这段时间她时常在野外田地里跑,已经习惯了,看完工事的修筑情况,觉得放心了,回程时顺便去周围的田里四处看看。这片农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出产的谷物颗粒饱满,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高上一筹,所收一直是当谷种使用的。因为此处地势较高,受水灾不如别处严重,地里庄稼长势都还不错。

她手执铁锹,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踏一双草鞋,随意在田野里转悠。见到哪里积水过深,便顺手挖个小渠放水。一路走来,所见都是麦禾青青,长势喜人,心下不由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些。

田间久雨泥泞,她一不小心草鞋陷进泥里,脚一提却把鞋留在了泥坑中,那只脚也收不回来了,一脚踩上烂泥,粘了满脚。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和泥坑中挖出来的那只一起提在手里,把裤管挽到膝盖处,赤足在泥地上走,果然比穿着鞋轻省便利得多。见着水塘也不必绕路了,直接趟过去。

时值中午,雨势也逐渐加大,田里本还有个别冒雨劳作的农人,这时也纷纷收罗工具回家去。菡玉继续走了一阵,田间已少见有人,只见池塘对岸的一小片农田中还集聚了一群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似乎是在挖取运输禾苗。这片地势最高,旁边又有池塘,受涝灾影响较小,长势最佳。菡玉心生疑惑,急急绕过去察看。

走到近前,现是一队京兆府下属的士兵,并不是盗取良禾的盗贼,便上前去询问。

田塍上站着一名少年军官指挥众人搬运,菡玉走上前去,他倒先认出她来,叫了一声:“吉郎中!”

她初到京兆府接任,下属们原先都不认识她,该叫她少尹才是,怎会有人称她吉郎中?她仔细一看,那名年轻的军官原来是韦见素之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

韦谔向她走来,一边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哎,瞧我这粗人的笨脑子,叫郎中叫习惯了,又忘了改过来。”说着掸了掸湿漉漉的衣袍,便欲下拜,口称:“卑职参见少尹……”

菡玉急忙扶起他:“此处又不是公堂,参军不必拘礼。”

韦谔先前认识她,知道她性子软善平易近人,也不和她多客气,站直身子道:“这样的天气,少尹怎么还出来呢?”

菡玉道:“我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希望不会惊扰众位。倒是你们,这时还要冒雨在田间辛劳,不知所为何事?”

韦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田里突然冒出一名黑脸大汉,声如洪钟,粗声粗气地问:“韦二郎,什么时候才开饭呀?快上饭桌了又被拉出来,干了这么久还不给饭吃,哥哥肚子都叫得震天响,前胸贴后背啦!”说着敞开上衣腆起肚子,一手在前一手放到背后,啪啪拍了两声,十分响亮。

菡玉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汉这才现韦谔身边还有一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农夫打扮的人。他还没见过新少尹的面,只当她是个陌生农夫,黑脸泛红,冲她咧嘴一笑。

韦谔正要向他说出菡玉身份,被她制止,转而问道:“参军这是在忙什么?连饭也来不及吃,如此紧急?”按理说外派救灾的京兆府士兵都是听她号令,她竟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什么人越俎代庖?

韦谔刚要回答,又被另一人打断。一名少年从池塘边的树丛中冒出头来,手里抓一根白乎乎的东西,向这边挥手喊道:“韦二哥,这塘里居然还有剩藕呢,你吃不吃?”

韦谔对菡玉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回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罢。”

少年一听,立刻抓着那段白藕啃了起来。一旁黑脸大汉急了,连声喊道:“李小四,韦二郎不饿,哥哥我可饿坏了,我要我要,分我一点!”

少年一边啃一边含糊道:“就挖到这么一根,你那么大的嘴,一口就啃没了,才不分给你呢!”

大汉一瞪眼,挽起袖子便往少年那边跑去。韦谔喊了一声:“张三哥!”也没喊住他。大汉追着少年,沿池塘跑了一圈,等把少年追到,一根藕也给他吃光了。少年被他揪住,狼吞虎咽把最后一点吞下肚去,嬉笑着冲他摊摊手。

大汉累得气喘吁吁却什么也没捞着,气哼哼地放开少年,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却突然愣住,吞了口口水。

韦谔见他突然两眼直,直咽口水,那表情和开饭时看到满桌佳肴一般无二,还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左顾右盼,什么人也没有。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他是盯着菡玉露在外面的小腿。

韦谔心里咯噔一下。吉少尹的腿真是好……好白啊!纤细匀称,嫩白如雪,下半截沾了泥,看上去就像……就像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嫩藕一样!鼻间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荷香,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韦参军?”

韦谔回过神来,见菡玉正疑惑地盯着自己,恍然忆起刚刚她好像问了自己话,不由大窘:“少尹有何吩咐?”

菡玉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参军来此移取良禾,是要运往何处?奉何人之命?”

韦谔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突然调来,并未得到少尹的批准,连忙解释:“卑职并非擅作主张,相爷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少尹又不在府衙内,事出紧急未及禀报,还望少尹恕罪……”

菡玉问:“相爷?是哪……”

韦谔知道她要问什么,接口道:“是右相的命令,卑职与众位弟兄……众位同伍刚从外头回到府衙,碰见右相,便被叫来这里,大家连饭都没吃呢。”

菡玉皱起眉:“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把长势良好的庄稼挖起来的?做什么用处?”

韦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右相只说要最好的,就是这田里挖起来的,也只有少数他看得中。都挖了一垄田了,还没凑够这么大一屉呢。”他用手比了个三尺见方的尺寸。

菡玉双眉深蹙,若有所思。韦谔压低声音:“卑职也知道这片田是良种地,难得今年还有长势这么好的庄稼,要留着做明年的种子,十分金贵。但是右相威势,谁敢不从。一会儿等他走了,我让兄弟们把挑剩的庄稼再种回去,希望还能活……”

菡玉道:“等他走了?难道右相他……”

韦谔点点头,指了指远处大路边的茅草棚子:“右相亲自来选的,他就在那边呢。”

菡玉昂定睛一看,茅草棚子里果然有几个人,太远了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士兵们用箩筐装了挖起的庄稼挑到那边去,往来不绝。她心里一慌,对韦谔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转头便走。

韦谔见她刚才面带不忿,还以为她要去和右相理论,不想她突然就说要走,那架势就像后头有人追她似的,仓皇落跑。

正想着,另一边忽然传来喊声:“吉少尹,等一等!参军,留住少尹!”一人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边跑来。

韦谔一看,是右相身边的家仆,大步一跨把菡玉拉住:“少尹请留步,右相怕是找你有事呢。”

菡玉无奈地回头,看着杨昌渐渐走近了,对她行了一礼:“吉少尹,相爷有请。”

她远眺那草棚下模糊的人影,仍然看不出谁是谁。他什么眼神呀,隔了这么远,她又穿成这样,怎么还被认出来了?

杨昌在前头带路,菡玉随口问道:“相爷今日为何亲自到田间来?有什么需要,吩咐下官来做不就可以了么?”

杨昌答道:“小的不清楚,相爷从宫里出来就很着急的模样,临时抓了几个人手就直接往这边来了。要是有所准备,也不会只带小的来。”

菡玉停住脚步:“相爷就带了你一个人?”

杨昌道:“还有杨宁。”

他俩这时已经走出几步,菡玉突然回头对韦谔道:“韦参军,你随我一同来罢。”

韦谔不明就里,指指自己鼻子:“我?相爷也有事吩咐我么?”

菡玉道:“刚才咱俩不是正在说么,我想就此相爷。我未亲见其中经过,也许需要你协助。”

这还需要协助?刚刚不全都说过了么。韦谔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她一同往大路而去。杨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

不多时三人行到路旁,杨昭本是坐在棚中简易的木凳上,看见他们走近,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有些浮躁。他一下便注意到菡玉双腿双脚都露在外头,想必韦谔、杨昌和田里的其他人都看到了,驻足于棚檐下,眯起眼来。

菡玉现他盯着自己双腿,面露赧色,小声对杨昌道:“下官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相爷,如此装扮,满身泥水,实在是太失礼了。麻烦稍等片刻。”路旁有排水灌溉用的水沟,积满雨水,她停下来,把粘满双脚的泥土洗去。

韦谔突然惊叫了一声:“少尹,你的腿!蚂蟥!好多蚂蟥!”

菡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脚踝、小腿肚上各叮了数只蚂蟥,前端深深钻进肉里,吸饱了鲜血,棕黄的皮纹下透出暗红色,十分可怖。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软乎乎的吸血虫子,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去拔。谁知蚂蟥吸得极紧,不但拔不下来,还越往里钻。

“别拔!”

菡玉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下一刻双手就被拂开,小腿被他握在手中。她身子一晃,想要退却,腿却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单膝跪在自己脚下,簇新的紫色官袍拖在泥水里,顷刻就被染透。

杨昌连忙举过伞来给他遮雨。杨昭回头问他:“你身上带没带火石?”

杨昌点点头:“今日正好带在身上。”

杨昭道:“先到棚子里去。”说着放开菡玉的腿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菡玉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连忙退后,自往草棚子里走。

到了棚中干燥之处,杨昭对菡玉一指木凳:“坐下。”一边解下腰间挂金鱼袋的丝绦,用杨昌的火石点着了火,重又跪到菡玉面前,抓起她的小腿,用丝绦上燃烧的火星去烫蚂蟥。菡玉不知如何处置,只得任他摆布。

蚂蟥本是钻得极深,身子又细又长,被火星一烫,立刻缩成一团,从她腿上掉了下来,原来吸附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圆洞,冒出些微淡红的血水来。他又用汗巾把血水一一拭干净了,仍不放开。

韦谔见此情形,不由纳闷。以前常听父亲说右相对下属很是严厉,动辄大雷霆喝骂斥责。但今日看来,右相对下属的态度简直是……关怀过头了。这样唯恐别人受半点损伤似的小心翼翼,丝毫不顾自己宰相的威仪,就算今日换作是陛下被蚂蟥叮了,也不过如此罢?只是,如果换是陛下,右相看他的眼光……

韦谔又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右相看少尹小腿的眼光,和刚刚张三哥的眼光……真像啊!仿佛随时都会忍耐不住扑上去咬一口似的。听家仆说他从宫里出来就直奔城外,想必也没来得及吃饭,怪不得。

菡玉双腿被他抓住,蚂蟥都除去了还不松手,满心尴尬,小声道:“多谢相爷,下官没事了,你……你放……”

他这才放了手,站起身来,看向她的眼光恢复为平日的淡然:“蚂蟥口有吸盘,拔是拔不下来的,只会让它更往里钻。以后别赤脚在水田里走了。”

菡玉低头应了一声。杨昌提着她那双草鞋在水沟里洗了洗,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少尹先将就着穿上罢,总比赤着脚强一些。”

菡玉正要穿,杨昭忽然拦住她,拿起湿鞋来控了控水,见汗巾已沾了血水,撩起未沾泥的袍角把鞋窝里擦了一遍,才让她套上。当着杨昌和韦谔的面,菡玉只觉尴尬,阻止也不是,道谢也不是,默默地把鞋穿好。

这时又有两名士兵挑了两筐禾苗过来,杨昭扫了一眼,说:“差不多了,装到屉里,不必再挖了。”

韦谔看向棚角的木屉,屉中盛土,挑选出来的良禾就种在里头,填满半个木屉。这半屉庄稼弟兄们不知挑了多少担才选出来的,剩下半屉居然只要两担?少尹一来,相爷突然就变得好说话了,果然不是他们这些武人能比的。

杨昭命令韦谔:“把东西抬到车上去。”转向菡玉时,又换了另一种温和语气:“你腿上叫蚂蟥叮成这样,也没法再涉水走回去了。我坐了车来,你和我一起回城罢。”

菡玉话头被他堵死,自己对腿上那些蚂蟥叮出来的小洞也的确有点后怕,只得点了点头。

车上装饰得十分华丽舒适,底上铺了厚厚的毡子。菡玉犹豫片刻,等杨昭先上去,靴子和裤腿上的泥把地毯弄脏了,才敢踩上去。

杨昭脱下满是泥的靴子扔到车门处,又把沾了泥水的外袍脱了,翻过来团作一团。见菡玉瑟缩在角落里,脚上还穿着那双湿草鞋,说:“鞋子湿了,脱下来罢,免得着凉。”

菡玉先前赤脚走路还不觉得,这会儿双脚洗干净了,捂在潮湿的草鞋中,的确又凉又不舒服,便将草鞋脱了,扔在他的官靴旁边。她双脚还没着地,他突然欺身过来抓住,用外袍的里子把她双脚擦干。“双脚受凉最容易寒气侵体,擦干了才不冷。”

菡玉双脚被他抱在怀中,面颊忍不住烧,一等他擦完便立刻收回来盘在身下:“多谢相爷关心,我不怕冷,不碍事的……”

他看她一眼,把官袍也仍在鞋子一堆,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坐着,许久都没再说话,只听到马车吱嘎的声响。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深蕴而放肆。她心口慌,喉咙里干干的,第一下没有出声来,咳了一记才恢复常态:“相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后面车上那个木屉里装的禾苗,到底是何用处?是要移植到别处去么?”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是陛下要看。”

难怪他这么着急,这么上心。顶撞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不受任何人左右,她唯有全盘接受,不得置喙。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拂逆他的意愿,吃亏的只会是她,而不起任何作用。她靠着身后的软垫,无可奈何地别过脸去。

半晌,倒是他先开口:“菡玉,我……我隐瞒灾情,并不是要欺君罔上,只是灾沴已经生,陛下知不知道又于事何补?陛下年事已高,若为了这事让他担忧,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了?”

菡玉垂下眼。“相爷,宰相的职责是辅佐君王治国安邦,而不是取代君王。”

他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安禄山。”

为己为私之心,却是一样的。她闭上眼贴着车壁,听外头风雨交加之声,身心都是无奈的疲惫。只要他还是站在她一边,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这个祸患,他做什么,她都可以当看不见,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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