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想在郢都买个房子, 但是真正打听起来, 楚子苓才发现内城根本就没房子可买。这里住的全是楚国贵族高官, 想要一套独立的宅邸, 简直比登天还难。也无怪乎巫汤听说她要在郢都行医,也不是太紧张。一步登天在二环买房, 果真是只能幻想一下的事情。
不过买不到二环, 还能去五环嘛。楚子苓心底自嘲, 却颇为务实的改变了方向, 准备在郭区找一找合适的私宅。田恒会劝她先买奴婢和护卫, 可见他也认为住在郭区比内城要危险, 自己这么个无亲无故的独身女子,还是需要点人丁来装点门面的。
不过还没等楚子苓真正着手看房, 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突然落在了眼前。
“楚王命我进宫?”听到公孙黑肱的话, 楚子苓整个人都呆滞了。楚王, 那个楚庄王,要她进宫?进宫做什么?
郑黑肱面色也不是很好, 许久才道:“应是听说了季芈之事, 想招你为宫巫。”
宫巫,难不成是跟太医一样, 只对王族负责?楚子苓并不想当太医。她祖上有人当过太医, 也传下了不少告诫,她可不想困在深宫,再也无法得见外面的世界。
“能不去吗?”楚子苓忍不住问道。
郑黑肱还没开口, 石淳面色已经大变,赶忙道:“王命岂可违?况且大巫如此法力,定能行走诸侯之间,不比做个游巫要强?”
“行走诸侯之间?”楚子苓有些不明白,反问道。
石淳顿时笑了:“楚地大巫向来灵验,诸侯有病,也会来请。届时公侯相迎,卿士跪拜,又是何等声望?”
原来这个时代的太医,还能共用?不过仔细一想,楚子苓就知道这话不假。就像那个“病入膏肓”的晋景公,不也是觉得本国的巫医不行,专门请了秦国的医缓前来治病吗?虽然最后死于非命,却也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
然而即便能公费旅游,行走列国,当个太医依旧是楚子苓避之不及的。只是,她的躲避有用吗?
看着信誓旦旦的石执事,和一言不发的郑公孙,楚子苓突然发现,摆在她面前的,其实并非问题或选择,而是单纯的告知。不论她想,还是不想,这些人都会把她送入宫中。
那微微张开的口,重新闭了起来,楚子苓垂下了眼眸:“何时入宫?”
郑黑肱面上微微抽搐,片刻后才低声道:“明日……”
只给她留了半天时间吗?楚子苓的心更冷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石淳却已笑道:“大巫放心,吾也会多派几人,跟在大巫身边。若有驱驰,遣人出宫来报即可。”
这话,倒像是敷衍了,一个郑国质子,就算能帮,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楚子苓压住唇边苦笑,只摇了摇头:“多谢执事好意。”
石淳呵呵一笑:“时辰不早了,还请大巫早做准备。”
说罢,他拉起一直沉默无言的公孙,退了出去。
又有什么可准备的呢?楚子苓看着两人背影,一时无言。倒是一旁跪着的蒹葭开口道:“女郎,奴能跟着去吗?”
面对那眼睛闪闪的小丫头,楚子苓摇了摇头。
蒹葭顿时急了,膝行两步,凑到了她身边:“奴也能听懂几句楚语,女郎把奴带在身边,总有个照应!况且奴学了那么多巫法,怎能背主离去?”
“你不懂……”楚子苓只觉喉中堵了什么,想要劝她。
蒹葭却急急道:“奴要跟在女郎身边!奴不愿留在此处!”
这话倒拨动了楚子苓的心弦,对于蒹葭而言,留在郑府是个好选择吗?也许总有一天,她会被配给并不喜欢的家奴,或是因小小闪失,就被杖杀弃尸,连个坟头都找不到。对于蒹葭而言,有更好一点的选择吗?
“若真想跟,就跟着吧。”最终,楚子苓还是让了步。
蒹葭面上顿时显出喜色:“奴定好好伺候女郎!”
有这么个人陪着,也许是件好事……
※※※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了屋中,郑黑肱跌坐榻上,半晌未曾回神。他知道巫苓法力高深,也清楚那女子不会始终待在他身边,然而未曾想,楚王竟会下诏,让巫苓进宫。这可不同于搬出府邸,入宫即为公族官巫,他一个郑国质子想要再见,难于登天。
未料到,这么快就要与她分别。
“公孙……”
一个细细声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郑黑肱抬起头,就见密姬从室内转出,盈盈拜倒。郑黑肱心头一软,起身扶起了她。
“怎地又下榻了?你尚需静养……”郑黑肱柔声道。
这几日巫苓离府,郑黑肱不放心密姬,就让她住进了偏厢。只是没料到,她今日竟会出来相迎。
“妾胸中憋闷,睡不下……”密姬说着,杏眼已溢出了泪水,“妾如今已是蒲柳之身,公孙还是把妾送回故里吧……”
郑黑肱心中一痛,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可能无法生育的事情,不由揽人在怀,低声安慰道:“来楚之后,陪在吾身边的是汝,而非他人。若真无法诞下子嗣,选个过继膝下即可。”
这才是密姬最想听的,她不由埋首夫婿怀中,呜呜哭了起来。
抚着那柔顺乌发,郑黑肱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是郑国质子,也当担起质子之责。献神巫入宫,实乃大利,总不能因一己之私,就罔顾家国吧?他当忘了那女子才是……
※※※
“你要入楚宫?”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也打断了楚子苓的沉思。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也听闻此事了?”
田恒的眉峰高高皱起。怎会不知?郑府都传遍了,人人与有荣焉,却没人想过,这女子的打算。
她想入宫吗?一个笑言要当游巫,买宅独住的女子,怎会喜欢深宫。没人比田恒更清楚,这些诸侯之宫的可怖。当年齐桓公何等英主,还不是诸子相争,被亲信囚在寝宫,病饿而死,连尸身都无人敢收。而楚国,更是屡屡弑君。楚王祖父成王,乃杀兄篡位,而楚王的父亲穆王,更是逼死父亲,自立为君。
这样的宫廷,又岂是一个弱女子能待的?
见到那一如既往的淡然笑容,田恒只觉脑中一热,突然道:“你若不想去,某带你逃出郢都!”
这话就像一道惊雷,让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体。她能离开郢都,当个真正的游方医吗?然而下一刻,火花从她眼中退去,另一些东西,缠住了足踝。田恒也许真能带她走,但是她走了,蒹葭和院中伺候的婢子、护卫要怎么办?郑公孙又要如何自处?
她可以走的轻松,旁人却要为这此丢掉性命,这样的“自由”,不是她会选的。况且,田恒能一直带着她这个累赘吗?一己之私,怎能连累他人……
“不必……”楚子苓垂下了眼帘,“入宫未尝不是条出路。”
那明艳的火花一闪即灭,田恒却说不出劝慰的话来。他是能带她离开,却也只是离开罢了。身无长物,四处飘泊,又岂是个女子能承受的?入楚宫,虽然凶险,却也比这好上太多。
田恒说不出话来,楚子苓却笑了笑:“我这里有几个应急的方子,你若是行走野外,带在身上也更稳妥。”
说着,她起身从药箱里去了个小包,递给田恒,又逐一说明其中药物用处。把那荷囊捏在手中,田恒只觉捏了块火炭,烧的烫手。在她讲完后,便头也不回,匆匆离去。
看着那人的背影,楚子苓叹了口气。如此离别,倒也是件好事,没了别愁,不也一身轻松?
第二日,宫中派来了谒者和甲士,楚子苓带着蒹葭和几个硬被塞来的仆从,登上了安车。
而另一处宅邸,亦有下人通传,有客来访。
“田壮士?可真是许久未见啊……”没想到救命恩人登门造访,许偃颇为惊喜。
田恒拱了拱手:“冒然来访,某甚是愧疚。敢问许子府上,可缺个帮闲?”
许偃连忙起身:“谈何帮闲?若田壮士若肯屈,吾定以宾客相待!”
“那便叨扰许子了。”
田恒这次行礼,倒是文雅郑重,看得许偃更是欢喜。此子精通数国语言,又善御马,能敌群狼,是个难得一见的良才。竟投在自己门下,实在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不敢怠慢,许偃连忙请他入内,以上宾待之。
对于这礼遇,田恒只是笑纳。许偃乃王子罢好友,亦能进入楚宫,比起那郑公孙,消息要灵通的多。待在这里,总好过枯坐郑府。只是离楚的日子,怕又要拖上一拖了……
※※※
熙熙攘攘的人市中,一群奴婢被牵了出来。
一个身着华服的瘦小男子,在这些全都剥了外衣的男女中看了一圈,突然咦道:“那可是郑女?”
“执事好眼光!”卖主连忙抓住那女人的头发,迫她抬起头来,“这贱婢原该卖到女闾,家主不愿她享那清福,才拖来这里。细皮嫩肉,能歌善舞,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货!”
许是几日没有梳洗,又曾挨过打,那女子脸上有些淤肿,头发也散乱不堪,只能显出三四份容色。饶是如此,也比旁人强上许多。
那锦衣执事“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走到近前,细细打量片刻,便撬开那还有些青肿的嘴唇,探指一摸。随即,他便皱起了眉:“怎地掉了两齿?”
“执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此好的舞伎,若不是有些损伤,哪能卖的如此便宜?”那卖主堆着笑脸,用力在那女子胸前一抓,炫耀道,“看看这乳,实是尤物。”
这一下当是极痛,那女子低哼一声,眼中已有泪光,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
执事眯起眼,又打量了她一番,终是颔首:“我买了。”
立刻,身后仆从递上了一匣铜贝,那卖主喜出望外,赶忙命人松了长索,把那女子单独扯出。对方只是命仆从牵上绳索,就继续悠闲的看起其他货色。
足上无履,身上无衣,那女子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