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穿过回廊, 褚贾缓步走进大殿,俯身跪下行礼。头顶, 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此次围攻下宫, 定要斩草除根。”
短短一句, 满是血腥,然而说话人声音里并无冰寒,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透着十足野心,听起来倒有些可怖。
不过这话, 并未吓到褚贾, 反而让他肩背绷紧, 一颗心猛然腾了起来, 这一日,他已等了太久!
“小人定然让两族尸骨不存!”
这声坚定回答, 让坐在上方的赵庄姬露出了笑容。四年了,自赵婴离开,已经过去四年之久, 若不是她那弟弟晋侯急于迁都,也不用等到此刻。赵氏兄弟没了赵婴, 果真跋扈专权, 惹恼了君上, 自己那句“原、屏将为乱”,不过是给晋侯找了借口,加之被赵氏欺凌的诸卿, 伐赵姬一脉,已成定局!
只是这还不够,她要的不光是打倒下宫那支,更要杀个干净!
凤目微微眯起,她看向跪在下首的青年。四年过去,这人从个身量不高的少年,长成了昂扬武士,颇有其父遗风。但是不同于那只能做个死士的莽汉,他当年袭杀厉狐,嫁祸赵婴,已经初露锋芒,这些年更是暗地里替她做了不少事,乃是可以信赖的心腹。只要命他领兵,前往下宫,还怕赵同、赵括的遗孤逃出吗?
唇边的笑容绽的更大了些,赵庄姬颔首道:“下去吧,带头颅回来。”
杀喊声震耳欲聋。六卿齐出,是何等模样,如今褚贾总算见识了。
由正卿栾书亲自领兵,郤氏、荀氏、范氏皆出动大军,团团围住了下宫。自迁都后,这里以不再是距离都城最大的邑所,对于君王的威胁也不那么大了,任凭赵氏人马如何勇悍,围而攻之,也是轻而易举。
当城门敞开,大军齐入时,胜负就已经定下了,但是他的任务还未完成。
“卒帅!原,屏皆以授首!”有兵士快步跑来,手上拎着的人头摇晃,还能看清死人面上的惊怒神色。
这可是原本的赵氏家主,晋国卿士,如今也不过是血淋淋的两颗头颅。
褚贾面色不变:“继续搜!老弱妇孺,一个也不能放过!”
主母吩咐的是灭族,自然要杀干净才行。说出这话时,褚贾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当年他父母被杀,自己被追杀十数里,不也如此吗?只是当年的猎物,已经变作了猎犬,而当年的恩主却变作可以肆意宰杀的羔羊。他不在乎杀多少个,只在乎主母一句赞许。
冰冷的目光在殿宇中巡梭,褚贾的神色更冷了些。当年只杀了厉狐,当然还不够,现在连下令的赵同都身首异处了,父母大仇,算是报了吗?
只可惜,当年的大恩,他没来得及报。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那齐巫,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恍惚间,他走了下神,然而很快,神智再次清明。握紧手中长剑,他足踏血迹,大步向后殿走去。
“都杀了?”问话的声音很尖、也很急,能听出迫不及待,似乎不是在说几百条人命,而是在说失而复得的宝藏。
褚贾头颅低垂,平静道:“三代皆死,无一逃脱。”
自赵同、赵括以下,祖孙三代死了个干净,连襁褓中的孩童都未放过。除了远遁齐国的赵婴,赵姬一脉的血统,算是断绝了。
“好!好!”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人头,赵庄姬掩嘴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既有快慰,亦有心酸。这么多年,终于把赵姬一脉除了个干净,除了她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能继承赵氏?
况且她已拉拢韩厥,准备借势。韩氏原本就是赵氏家臣,受过赵衰、赵盾父子的恩惠,如今赵氏灭族,韩厥这个新任的卿士岂能视而不见?必然也要向君上谏言,推举武儿这个幸存的赵氏子上位。届时才是水到渠成……
心头正是畅快,一旁立着的赵武颤巍巍叫了一声:“娘亲……”
赵庄姬立刻收回视线,把那小人儿抱在了怀中:“武儿莫怕,这些都是贼人的头颅。过不了多久,你便能入主下宫了。”
赵武的眼中满是惊疑,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个浑身沾血的男人,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堆骇人的首级上,却不敢多言,只抿紧嘴唇,把头埋入了母亲怀中。
见儿子没有多话,赵庄姬也松了口气,转头对下方跪着的人道:“此次你立了大功,吾已禀明君上,封你为下大夫,邑屠岸。”
此话一出,褚贾立刻高声道:“多谢主母赏赐!”
屠岸并不很大,却也是块封地,他父亲只是个死士,而他,要成为大夫了!旁人尊称,也要叫声屠岸贾才是,这让褚贾如何不心中激荡,感念主上恩赐?
兴奋不已的男女,都未注意到那小小孩儿,悄然握紧了拳头。
赵氏亡了。不,该说是赵姬一脉亡了。
在吴国忙了半载,回到国中,就闹出了赵庄姬告密之事。屈巫着实大吃一惊,也不顾劳累,再次请使,回到了吴国。
连续两年奔波,让他的身体更为衰弱,胸腹之间也常常觉出闷痛,到了吴国就病了一场,然而再怎么疲累,能躲过那场大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氏完的太快了,晋侯下令,众卿征讨,赵同、赵括两族尽灭,实在难说究竟是谁的主意。然而今日收到的急报,却让屈巫沉下了面色。韩厥竟然向君上谏言,要推举赵武继承赵氏的姓氏血脉,君上许是看在寡姊面上,允了此事,并把赵氏封邑还给了赵武。让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儿,重新执掌了赵氏大宗,也让大权彻底回到了赵盾一脉的后人手中。
好一番手段。
事到如今,屈巫这样的精明人,又怎会不知此次变故的幕后主使。且不论君上心思,赵庄姬怕是为儿子上位,使了不少手腕。现在得逞所愿,也不枉这些年来的蛰伏。
亏得他借出使吴国,避了开去,这才能没卷入纷争。等到这次回晋,应当能重新在朝中站稳脚跟了吧?
右肩又痛了起来,屈巫单手按住了伤处,用力压了一压。这痛如跗骨之蛆,让他夜不能寐,然而那女子的诅咒,终究没能要他性命。这一局,算不算他胜了呢?
“巫大夫!”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喊。
屈巫放下手,转过头去,只见个锥髻长衫的青年大步向他走来。来人正是吴国新君,寿梦。
“听闻大夫身体有恙,不知如何了?”寿梦面色有些焦急,颇为恳切的问道。
“多谢吴君惦念。”屈巫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旧伤,并无大碍。”
当年他来吴国,也正是因为听说这新君登基之后就前往洛邑,拜见天子。能有这等作为的,不会是个无能之辈。而这两年时间,也证明了他眼光不差。寿梦虽然粗鄙,不通周礼,但是勤奋又能吃苦,学起战阵之法,快的惊人。而那些吴人亦同这位新君一样,凶悍善战,稍加操练,就能成为楚国的强敌。
既然子重、子反敢杀他族子,楚国便成了他的敌人。借吴人性命,让楚人烦心,还能稳固他在晋国的地位,这才是最佳的妙计。其实疲于奔命还不算什么,不论是子重还是子反,都不是善战之人,有朝一日战败,按照楚国规矩是要已死谢罪的。那时,他的大仇也就能报了。
一切尽在掌握。
仔细观瞧了一下这位晋使的面色,寿梦松了口气:“孤观巫大夫有病在身,可惜当年灵鹊未曾随孤入吴,若有她在,定能治好大夫痼疾……”
寿梦这话说的平淡,屈巫脑中却“轰”的一声炸雷,他说谁来着?!
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屈巫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甚至压过了肩头旧伤,牙关紧咬,他挤出一句:“灵鹊,是何人?”
“是个女子,术法高明,能够治病。当初前往洛邑,水土不服,就是灵鹊所治……”说着说着,寿梦语速慢了下来,也微微皱起了眉。这晋使怎么突然面色铁青,难不成是发病了?
灵鹊……是了,那女人在宋国时,可不正是自称灵鹊吗?寿梦竟然也见过她,那自己前来吴国,是避祸之举,还是被人料中的咒术?
有什么在腹中间猛力一搅,屈巫“哇”的一声,喷了口血,栽倒在地。
这变故惊呆了寿梦,过了数息,他才高声叫道:“快,快来人!”
昏沉之中,无数幻影在脑中掠过,有夏姬的脸,有赵同的头颅,还有那张诡谲墨面,在他面前纠缠不休。
有一阵,屈巫听到了呼唤,断断续续,不肯离去。那是他儿子的叫声,像是要把他拖出黄泉鬼路。然而下一刻,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在了胸腹间。
那火跟五脏之火搅扰,又掺入了肩头剧痛,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屈巫认输。他不甘心!他都逃到了吴国,为何还不能摆脱恶咒?
墨裙微摆,佩玉轻摇,有什么人走到了面前,一只手,悄然掩住了他的口鼻。那句冷冰冰的话语,耳际回荡。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不是旁人的咒词,而是他亲口所下之咒……
是他敲响的丧钟……
榻上之人微微抽搐,不断有血水从嘴中溢出。穿着黑袍的巫医用滚烫的石头在他胸腹刮过,过了许久,那颤抖渐渐弱了下来,水泡糜烂,腐蚀了肌理,连唇边血迹也变得乌黑。
宫巫见状,不再诊治,起身告退。这人是不行了,不过等死罢了。
看着面前垂死之人,寿梦难得有些忐忑。这毕竟是晋国使者,是教他们战阵之法,反抗强楚的恩人。若是病死在吴地,实难交待。
一旁狐庸哽咽扑了上去,连连呼唤:“大人,大人醒醒啊!”
然而这叫喊,也未能唤回垂死的神智。寿梦轻叹一声,走出了门去。巫臣怕是不成了,他总要留下狐庸,继续操练军阵。可叹当年那神乎其技的灵鹊,未能来吴,若有她在,哪会如此?
不过说回来,巫臣本是楚人,却要连吴抗楚,许是天罚也不一定呢。
微微抖了下,寿梦就把这念头抛在了脑后。只要能让吴国强盛,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会让吴国兴盛,总有一日也如楚国一般,称王称霸!
室内,哭声大起,寿梦回头望了一眼,攥了攥拳,摆出一副肃容,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制造下宫之难的,正是屠岸贾,也是灭了赵氏一族的大奸臣。然而这人在正史里全无踪影。若这个故事都是赵氏后人编造的,那么这反派大boss又是自哪里来呢?
屈巫连续两年入吴,本就有点奇怪,在最后一次入吴后,史书里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嘿嘿,所有的线都收尾了,明天争取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