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绿树丛林里不断地有鼠虫迂回逃亡,她扔掉了自己所有的通讯设备。
把车开到了郊区的一处,手机扔在后座上,然后拉低了帽檐,上了一辆开往汽车站的公交车。
她剪短了头发,那些头发顺着帽子贴在自己的后颈。
到了昆明后,在市区闲逛了一会儿,选了几个监控较远距离跳跃的地方转了几圈,然后她就拐进了小巷子里。
一把瑞士刀时刻别在腰身上,她敲响了一扇生锈破败的铁门,来开门的是一个老者。
她直接挑明来意,“我想去缅甸,两万。什么时候能出发?”
老者半开着门,听了她这句话后把门的缝隙开大了些,露出了在阴影里的那张脸盘踞着一条巨大的疤痕。
她知道,缅甸不可能尽是老杜头的天下,有人憎恶他,也有人和她一样,想要亲手解决了他。这个人,和老杜头有深仇大恨。跟着这样的人,她能安全点儿。
他不认识她。
老头攀着铁门的手只有两根,大拇指和小拇指,其余的,被老杜头当年亲手剁了下来。
愿意干这种交易的人,一向都是犯了事儿,或者想去缅甸发横财的人,而她在外人看来显然属于前者,老头说,“跟我走吧。”
她被带到一家黑旅馆,和一个蛇头用缅甸语交流,她故意装作听不懂,良久,她看见那个蛇头点头了,然后朝她挥挥手,她走过去。
蛇头将她带去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坐了五六个人,她一进去,全都抬头警惕地看着她。她坐下。
当初她也是走的这一条路去缅甸,如今同样的路,却换了一个人。
从缅甸来的蛇头背景向来不可小觑,就算是背景不大,可冒着随时被边防兵发现的危险干这个,胆量也不小。
蛇头说,“今晚出发,你们先把钱给我。”
大家安静地交钱,蛇头一个个地收过去,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她的手,她不动声色。
旁边一个女孩儿凑过来问她,“你犯了什么事儿?”
她看过去,那个女孩儿很年轻,不知道犯过什么事儿想着要去缅甸,可不管是从她的眼里还是穿着打扮里看,她的经济不算富裕。她皱眉,摇头。
女孩儿当她防备心重,说,“我是想去那边发财的,我穷怕了,”说着看了她一眼,“你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去那边卖的?”
牧落没理她。这里面随性的就只有她和这个女孩儿两个女性,其余的全都是男人。当时她去缅甸的时候,是男扮女装,那个时候身材还能遮得住,可如今已然掩藏不住,她也干脆穿得随便保守。
这个天气,到了夜里还是很冷的,蛇头带着他们潜入丛林的时候,牧落打了一个哆嗦,旁边就有一个男人上来搭住她的肩膀,问她,“妹子,一晚多少钱?”
她瞥了那个男人一眼,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一个反拧,男人痛呼出声,她抱着自己又坐回了原地。
蛇头回过头骂,“吵什么?!再嚷嚷给我滚回去!”
那个男人打住了声音,牧落冷哼一声,甩开了他。
除了这一场小小的争执,其余的时间她都没有说过话,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仍然还在林子里转悠,牧落隐隐感觉不对,可想着自己现在有求于人,没察觉到事态严重之前,得不动声色。
在一群人走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怎么还没到?到底还有多久?”
蛇头恶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脚,“这么大声干什么?!从昆明到瑞丽,哪儿那么快!”
一行人再次安静。
蛇头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小旅馆内,这个地方在大山深处,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了。她当年没来过这个地方,正在猜着是不是换路了,就看见蛇头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一把刀。
“上次那条路被封了,我们绕远了点儿,这偷渡费也要加一加,每个人拿一万出来,今晚我们继续走。”
大家都不平衡了,其中一个站出来说,“当时介绍人说的是两万就能全包到缅甸,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你这就是讹大伙儿的钱!我们不交!”
她静静地坐着,什么话都没说。她知道,就算是闹了也没用。
蛇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走过去就拿着刀子拍拍第一个闹事儿的人,说,“都是没干过好事儿的人,现在落我手上了,就别他娘的跟我谈条件。让你给你就给,今天要么就给我死在这儿,要么就平平安安地到缅甸,你自己选?!”
那个人怂了。
牧落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万,交给了蛇头,蛇头笑了一声。倒是那个女孩儿有些为难,抬头对着蛇头,手里给了蛇头几千,可怜兮兮地说,“大哥,我没钱,就这个点儿,您能不能行个方便……”
蛇头就说,“方便?”然后捏起女孩儿的脸看了看,“你出来。”
牧落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女孩儿那模样就快要哭了,“大哥,我是真没钱,等我到了缅甸,就把钱给你们好不好,求你们了!”
蛇头却不依,拖着女孩儿就出去了。
这儿的房间不隔音,蛇头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办着事儿,动静很大,女孩儿起初的哭喊声也很大,到后来却渐渐平息,仿佛死了一般,只剩下了男人的喘息声。
她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那几个男人也纷纷神色异常,仍旧是不怀好意地向她看来,她低头无视,却握紧了拳头。
不能怪她不帮那个女孩儿,帮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是个无底洞,她填不满,自己带的资金有限,如果到时候借了女孩儿,蛇头又狮子大开口,那时候完蛋的是她们两个人。
再等到女孩儿回来的时候,女孩儿的发丝凌乱,衣服被撕了个大口子,牧落见了,把自己随行的衣服给了她,女孩儿把自己裹紧了,低声抽泣。
到了第三天白天的时候,蛇头又向他们要钱,牧落想着还没有到达江边,忍着脾气又给了一万,蛇头大概是想要打她的主意,可没想到她能给出钱,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冷哼一声。
那个女孩儿没钱,于是陪着蛇头干了一个下午。
白天休息的时候,她靠在墙上小憩,不敢睡熟了,晚上继续走夜路,此后的几天里,蛇头倒是没有再向他们开口,晚上累得疲惫不堪,白天的时候一群人挤一间屋子,这样的倒腾,持续了一周,总算是到了江边。
到了江边,她的心就算是落了下来。
在船上的时候又换了一个蛇头,那个人自我介绍,说是叫野狼。
一群人就这样上了船,牧落是最后一个上船的,蛇头见她不动,推搡了她一下,吼道,“还不走干什么?想陪着老子过夜吗?!”
她冷笑,转过身。
蛇头恶狠狠地就要一巴掌挥过来,“小贱人,瞪什么瞪!”
牧落截住他要落下来的手,就是那一刹那,她出其不意地借用巧劲儿扳断了那个人的小指头,快速抽出了腰间锋利的匕首,本是想要划破他的喉咙,可是在下手的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南度,于是手一偏,捅进了他的肩膀里。
她一脚踹开了那个蛇头,往他的两条大腿上刺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刺中他腿上的大动脉,是死是活,全看他造化了。
众人目瞪口呆,在船上接应的那一个蛇头野狼怒吼一声,就要下船帮忙,有一个男人算机灵,上前一个扑身就把野狼阻止,接着几个大男人全都压在了野狼的身上。
牧落上了船,蹲在野狼的面前,刀尖上还有蛇头的血迹,她一点一点地擦在野狼的头发上,“我们都是诚心想和你们合作,目的不过是想平安到达缅甸,所以路上不要耍花招,我知道后面的路,即使是今天没有你我也能独自入境,可是我想休息,你明白吗?”
野狼点头,大概是心里憋了一股气儿,牧落继续说,“我不管你们有没有靠山,至少在这一路上,你没有。”
把刀尖上的血擦干净后,她重新别回腰间,站起身,冷声说,“走吧!”
她实在是太累了,连续走了一周的夜路,白天也没怎么休息好,大脑一直处于高压状态,她找了一个角落就睡下了。
即便是刚刚经历过这种事儿,她还是不敢深睡,这些人都是胆子极大的人,能犯了事儿往缅甸跑又或者跑到缅甸去发横财,这都注意让他们对刚刚的事情产生免疫力。
她就睡了半个时辰,可这半个时辰却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她梦见了北京,梦见了盛乐陵,还梦见了南度,她嗓子发不出来声音,就看见盛乐陵皱着眉头对她说什么,走近了才听清,她说,“原来你的过去是这样的,原来你是一个这样的人。”
她愣在那里,眼看着盛乐陵就要走掉,她赶紧追过去,却撞上了一堵肉墙,她错愕抬头,听见南度严厉地呵斥,“牧落,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那是一个北京暖黄色的午后,那个城市被她的记忆添上了温暖的色彩,她那一刻觉得安心,可那些人说出来话却又让她惊慌。
她伸手去挽留,最后全都化作乌有。
她猛地惊醒,梦里南度的那一句“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如犹在耳,清晰地将她缠绕。
她恍惚还以为自己是在北京的那个房子里,身边就算没有南度,却依然可以睡得很安心。可是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中缅边境,她即将涉足一个不知生死的地方。
那种心底里突然蔓延而至的恐慌与没有着落感将她浓浓地覆盖,她以前去的时候,心底里没有任何牵挂,那个时候在船上的心情,没有任何的摇动,她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剩了一条命,没了也无所谓。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了那几个时不时望过来的男人贪婪的目光。她手指轻敲自己的腰身,目光略有威胁地看向他们。
黑夜里,船轻轻地在水面上滑动,船桨轻轻地撩动水面,水面有略微的“哗啦”声。
江面上的寒风朝她刮过来,她微微瑟缩,闭上了眼睛。
仍旧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这一个野狼没有出什么幺蛾子,牧落还是放不下心,上船的第一天休息过,此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夜里经过瞭望塔的时候,野狼会停下划桨,船就轻轻飘飘地划过去,那一次去的时候因为人群里有人吵架了,惊动了瞭望塔上的人,对着江面扫射,索性都躲在草丛里趴着没被发现,这一次,倒是顺利许多。
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缅甸。
她一下船,就觉得不对劲儿。
这种不对劲儿是来自于野狼。野狼突然挥了挥手,朝着对面港口的同伙打招呼,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动作,牧落却看见那一群人站起了身,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她看见他们手里拿起了榔头,然后身后的野狼说,“抓住这个婊、子!”
她一个激灵,余光瞥见野狼朝她走过来,她拔腿就跑。
跨过几艘小船,她跑上了岸,在缅甸想要摆脱他们很容易,她绕了几个弯,绕回了港口,那群人就已经没了。
一来就把港口的动静闹这么大,她有些心虚,尽快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仰光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绛紫色僧袍和粉红色僧袍的出家人,手里拿着小小的转经筒光着脚丫从她身边走过。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座寺庙坐落在并不起眼的仰光边沿,朴素简洁的佛塔高高地耸立,它如今已经不复当年的盛状了,只留下了一个住持和几个僧人,门庭清冷。她到的时候,天有燃烧的浮云,日落西山,一位僧人正在扫着地上的落叶,见到她,停下了动作,双手合十朝她行了个礼。
她也双手合十,边行礼,边走过去,用生涩的语言说,“净空住持在吗?”
那位僧人一愣,放下扫帚,说,“跟我来。”
绕过廊道的木质转经筒,那一排排的经文真言看过去,竟然有些逍遥避世的意思。
佛门圣地,需六根清净。
她没有一个能彻底清净。
净空住持见到了她,竟然微微一愣,朝她鞠躬行礼,“时光荏苒,一晃多年,小施主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跪下,在佛前烧了香,说,“住持您倒是一点儿没变。”
净空不闻世事,可当年她是自己受伤救过的一条命,因为这一条命而有了牵连,净空也能了解她的一些往事儿,最近缅甸传得正盛的那位盛岩集团的权威者重归,而她当年离开后如今又正好回到此地,其中因果,不难猜测。
净空闭着眼睛一直默念着经文,她就等着净空将那经文念完,静静地跪在垫子上等着他。
到最后,经文念完了,脚也麻了,她抬起头,直说,“请住持收留我。”
“小施主您是真心皈依佛门吗?”净空没睁眼,却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小施主,你回去吧。”
她说,“住持你错了,我做的不是恶事,我要铲除的,就是恶人。”
净空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牧落见了,正视佛像,跪着说,“您今日若是不收留我,不出明天,我就会被全城通缉,您是出家人,仁心大义,当初能救下在为恶势力效力的我,为什么今日就不能收留我?”
净空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的倔强,即便是他赶,她也不会离开。
“你等等。”
说完净空起身离去,没过多久,就看见了净空拿了一把剃度刀,说,“人生苦难,只有断除一切烦恼修行,方能永恒,一剃在世烦忧之心,二剃在世骄怠之气,你确定好了吗?”
她点头。
那些短发在空中飞扬着,散落了一地,她皱着眉头,感受着那刀挥舞过自己的头皮,她告诉自己,这些即便是没有了也不要难过,即便有一天能活着站在南度面前也不要难过,这是她的选择,而南度曾经告诉过她,做她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
换上了绛紫色的男僧僧袍,僧袍宽大,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从此,这间小小的寺庙,多了一个年轻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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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下,透过树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师兄走过来,举着扫帚问她,“你看什么?”
她学着住持的口气,“看世界。”
师兄很纳闷儿,不明白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每天除了念诵经文,吃过了午餐后,就再也没事儿干,唯一能干的,就是在这个树底下躺着偷懒。
师兄叹了一口气,继续扫地去了。他那些落叶扫在了一堆的时候,就看见她跳下了地,往外走去,师兄一愣,“你去哪儿?下午还要念经……”
话没说完,就看见她走路带风,把自己刚刚扫在一起的落叶悉数打得凌乱,师兄再次叹了一口气。
她去了一家赌场外面,能这样正大光明地开着赌场的人,全仰光就只有一个老杜头。
她胆儿肥,经过那外面的时候还往赌场里看了一眼,外面两个把守的人还笑着说,“喇嘛也爱赌博?”
她状似无意地走了过去,在一家商铺停下,对着老板娘说,“给我来一瓶水。”
老板娘给了她一瓶水,她靠在橱窗上,问,“那家赌场开多久了?”
她是个女声,却穿着男僧袍,老板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转过头,反应过来老板娘的意思,用缅甸语道,“我是外国人,弄了件这个,入乡随俗嘛。”
懂得尊重他国礼仪宗教的人一向比较讨人喜欢,老板娘告诉她,“开了快大半年了,以前关了,现在又突然开了。”
她敛眉,疯子说的话没错。
她又继续问,“那这间赌场的主人,您见到过吗?”
老板娘打量她一眼,“见赌场老板干什么?进去的人都是赌博,谁是去看老板的?”
“这家赌场这么大,”她笑着给自己解围,“我就想着,这老板也应该挺能干的?”
老板娘摇头,“我没见过,但是看过他身边的人出行,大多数是绑着人去要债的,”末了,又提醒她,“你是国外的,我得提醒你,这缅甸的赌场,都是人吃人,钱就算是赢了也拿不走。”
这其中的规则她明白,也没多问,说,“这里面,都是换了人吧?以前这场子里的人,当初都散完了?”
老板娘点头,“对啊,以前看门的人和现在看门的人,都换了。”
她转转眼珠子,“这地儿,都是直接进去,不用扣押证件什么的?”
老板娘摇头,“你要去?别去啦,姑娘你一看就是中国人吧?在这里面丧命的中国人可不少!”
她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这一身衣服,“我都这样了,不会去的,谢谢您。”
她把喝完了的水瓶子扔在门外的垃圾桶里,道别走人了。
她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待在那个小寺庙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月,她在缓缓流逝的时光里慢慢等着机会。
去赌场门口打听过后,她觉得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一入了赌场门,就必死无疑。
老杜头不出门,她就无可奈何,她起初也不信这老头子能一直待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不出来,然而事实证明,他真的有那个本事不出来。
她一直觉得有其他的道路出入。
老杜头复出,定然有很多的生意踏破门槛,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她躺在树底下日常偷懒,师兄在扫着永远扫不完的落叶。
“你说,这些叶子怎么总在掉?这都冬天了!”她有些惆怅,冬天就快要过去,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北京。
师兄终于没忍住,把扫帚扔给了她,“你来扫,师兄累了。”
牧落狐疑地看着他,“不能啊,以前我没来的时候你都坚持过来了,现在怎么还往后退了呢?”
师兄在她的旁边坐下,问出了自己这么久以来的疑问,“你为什么要当僧人?”看了看她,“中国的寺庙不好吗?”
她笑了,“因为这儿对我更有利。”
师兄疑惑,“你的脑子没问题?”
她嘶了一声,“出家人怎么说话呢?!”
师兄耸耸肩,“我家里穷,所以当了和尚,至少我能有口饭吃,你说我是出家人,我自己都不敢承认。”
她肚子这个时候“咕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她有些尴尬,“好饿。‘过午不食’的规矩谁定的?”
下午这个时候正是阳光最暖意的时刻,她翻了一个身,差点儿翻地上去,师兄沉思了一下,说,“明天好像在大寺庙门前有个大型义举,就是给僧人们施斋饭,住持说不去,要不我们自己去吧?”
义举这种事儿,常常有上千个本地僧人前去“凑合”,那时候一定是一场壮举,更何况斋饭又不好吃,人多眼杂的地方她最好少凑热闹,也就给拒绝了。
谁知道师兄凑过来说,“施斋的人是个大集团,仰光最近东山再起的那个盛岩,你知道吧?”
牧落动作一滞,听师兄说,“他们的领导亲自出面搞义举,盛岩,就算是当初走过低谷,可那是大集团,出手阔绰,饭菜能差吗?”
她呆滞地看着天空,突然就支起了身子。
正想着从哪儿入手,现在就来了!
她扭头对师兄说,“住持知道你这么三观不正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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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下了一场大雨,昨夜的风刮得叶子全都黏在了地上。今早起来的时候,师兄扫院子的落叶扫了一肚子的气。
她起了一个大早,从贩卖商那里得来的一把枪就藏在自己的袖间。
告别住持的时候,住持看着她的眼神里有叹息,可她明白,自己不做不可。
她来这儿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让她此行不顾危险的人。
这么多年不见,当初死去的那个老头子,死的那个模样还印刻在自己的心里,满脸的不可置信,额头和双手青筋暴起,一双眼睛不甘地瞪着她,他的太阳穴有个血色窟窿,那个血色窟窿让她安心。
可是后来岳厘告诉她,他没有死。
这样一个被她亲手击毙的人,她亲眼看见他倒在地上,怎么能没死呢?
她从重生里不甘心,老杜头也从不甘心里活过来。这些年,他躺在床上的念头,是不是将他们这些叛徒碎尸万段千千万万遍?
她在长长的队伍里缓慢前行,师兄焦灼地看着前方的状况,没有想到今天来的僧人这么多。
她抱着钵钵,把头低了一寸。
她感受到了来自腰间的那把匕首的温度,她让自己别去想那么多的事儿,不管今天是死是活,南度,她都是辜负了的。
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他想让她跳出苦海,这么多年了,他改变了自己的意愿,也让自己从黑暗的阴影里走出来,可是兜兜转转,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她远远地看见了老杜头的身影,那一瞬,宛若身体被横空一道闪电霹雳。
一如既往地仁慈,脸上隐隐有着笑容,以前也是这样的一张脸,在每个人初次相见的时候,都以为这是一个信佛善心的人。他做义举,捐款建设,把自己踩在别人尸体上的钱来迷惑众生。
她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浑身发抖。师兄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切地回过头,“你没事儿吧?要是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她摇头,“没事儿的。”
队伍正在缓缓地靠近,她握紧了那把枪。
这其中的过程很安静,没有人说话,说话也是浅声低语,等到更近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看清了那个站在一旁拿着大勺子给每个僧人盛菜的人。
最朴素的装扮,最亲切的微笑,说出话的声音却成为她那些年的噩梦的人,她轻轻地咧开了嘴,往前走了一步。
突然有人在人群之中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一惊,此刻已经是高度防备状态,她手里的枪拔出之前,那个人再次截住她的手,将那已经初露锋角的枪把再次藏进了她的袖口里。
她愣住。
这个人她很确定自己不认识。
那人拉着她就往人群外走,已经算不上拉了,那就是扯着她往外走。
人群之中起了异动,必然会惊动老杜头,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自己等了这么久才等来的一次机会不容易,就这样给就搅和了。
那人把她带进了一个巷子,刚一入巷子,她就和那人打起来了。
她出手又快又狠,那人明显让着她,不多时就落了下风,她冷然地盯着他,“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
“牧小姐,”那个人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她愣,他说,“我们头儿在等你。”
头儿。
岳厘。
当她走进那个小小的房间时,岳厘正好回过头,看见她,愣了愣。她知道自己光着脑袋丑得要命,岳厘难得地没了骂人的心思。
也难怪找不着她,原来放下屠刀,当尼姑去了。
岳厘给了她脑袋一个响亮的刚镚儿,正色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任性!我们大伙儿一边得盯着老杜头,一边还得想办法找你保护你!”
她捂着脑袋,出掌想要还回去,就被岳厘给挡了下来,她怒道,“谁让你们管我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们管过我!是死是活,与你们何干?!”
岳厘冷笑,“你的命在我的眼里不值钱,可是在南队长的眼里,却是值钱得很!”
他突然提到了南度,反倒让她的气势一时之间弱了下来,她收回手,低头神色不明,“提他干什么?!”
岳厘:“这时候想起他来了?人知道你跑回了缅甸,疯了一样地找你,你倒好,跑人寺庙里当尼姑来了?”
“你知不知道,今儿这是老杜头给你设的一场局,就等你往下跳!”岳厘语气里全是对她的讥讽,“傻了吧?人早给你查出来了!当初跟我这么多年都白混了?!那老头子哪次搞义举亲自出场带这么多保镖的!”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岳厘好像说的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眉峰微动,抬起头来,全是岳厘“恨铁不成钢”的脸,她嗫嗫地说,“是我大意了。”
一心就只想着要了老杜头的命,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命也搭上,这样做,反而很愚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里积蓄了太多的热流,紧绷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濒临了崩溃,她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岳厘……你说,他怎么还活着呢?这样的人……他怎么还能活着呢?!”
“我当时就看着他死了,怎么就活过来了!”
她无助而茫然地摩挲着自己的头,眼睛里的泪水不断往下掉,头上已经没有了头发,一个月来长了一点儿“新芽”,她摸着刺手,却还是一遍遍焦灼地摩挲着。
头顶上方传来阅历的一声轻叹,他也蹲下来,说,“命不该他绝……”握住她的双腕,说,“这次,我们一定把他缉拿归案。”
岳厘顿了顿,说,“南队长在这里,你……”
“不!”她抬头,“我不要见他!”
岳厘一愣,“他找你找了这么久,你总得给他一个交代吧?”
牧落不想见。一来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二来是自己的这幅模样,太丑了。
岳厘不知道怎么劝,别人两口子的事儿,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掺和。
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见了房门外“嗒嗒嗒”的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中带着隐隐可见的怒意,她听了,站起来,脑袋一阵眩晕过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逃。
可她刚转过身,门就被人大力的推开。
门撞上了墙壁,那一刻她无比确认,他生气了。
她回过头,光着脑袋和南度对上了目光,她瑟缩了一下。
这气氛剑拔弩张,岳厘转身就离开了。
门被关上后,她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跑来了这里,埋伏了一个月,在被老杜头已经察觉的情况下还能平安无事已经是万幸,她在他的逼视下,垂下了头。
“看着我!”南度往前了一步,气势咄咄逼人,那语气平稳,却是他强忍着的怒气。
她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不想见我?”
南度又往前迈了一步,“偷渡,杀人,进寺庙当尼姑,牧落,好样儿的。”
“我之前做的,全都白费了!”
“不要命了是吗?!”
很多年以后她才能仔细地去思考南度的苦心,其实道理很简单,这天下,没有哪个人是希望自己爱的人步入苦海,坠入深渊,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拉着她回头,所求的,不过是她的一个稳定平安。
她这样做,根本没有太多顾虑到南度的感受。她突然想起自己偷渡来这里时,在那艘船上做的梦,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她轻轻地眨眼,心底里蔓延上来的酸涩让她生生地逼了回去,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她说,“我……特不让你省心是吗?”
她抬头看见的是南度盛怒的眼睛,她说,“可是南度……”
“那个人不是别人啊。”
是我曾经日日夜夜不顾生死都要毁灭的人,是我以拔除为之信仰的人。
她低垂了头,脚尖摩挲着地上的那一点沙砾,她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南度的鞋子往她这边走过来,走近的时候,她也被他的长臂圈入了怀里。
南度抱得太紧了,她快要喘不过气,可是她很贪恋这样的怀抱,在她这破碎的前半生里,也只有他肯给自己这样的怀抱。
她感受到了南度的心跳。
曾经两个人深夜熟睡的时候,她总会醒过来,有时候被他圈在怀里,她能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而现在她听见的,快速猛烈,却不再沉稳。
“回北京去,”他在她的脑后放缓了语气,“这里的事儿,交给我们。”
“不行……”她抽泣着,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她强忍着自己酸涩的鼻头,“警察太慢了,我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别胡说!”南度说,“最快一周,最迟一个月,你等我回来好吗?”
她松开他,探寻着他的眼睛,“你说真的?”
南度轻吻着她的额头,听见他的一声“嗯”。
他还要回来和她登记结婚,两个人一起走过来,他还要给她的下半辈子一个交代。
她说,“那我回北京等你,你回来,我们结婚!”
南度点头,她终于破涕为笑。
多年以后,当她再回忆起那一天时,才猛然发现——
那其实是她见南度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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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遣送回国,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南度在车窗边,伸手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说,“回去了别想那么多,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回去的时候有两三个士兵保驾护航,车开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南度,转过头,又回头看了看。
这样的人,仿佛这一生都看不够。
入了中国边境,她被一辆直升机护送着直达北京。
她当初用了几乎十几天的时间偷渡到缅甸,如今不过片刻,便已经回了北京。
再次回家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没变,包里有南度给她找回来的手机,她一开机后,各种各样的短信和未接来电都涌入了手机,李楠的、段晖的、叶先进的、警察局的,但更多的,是南度的。
她都不想去理会。着了家,踏实了,可心里头总是觉得空荡荡的。
老杜头难得死里逃生一次,能和往年一样,随随便便地就出行了吗?南度他们再强悍,也到底是个普通人,子弹打进去会疼,*炸开了也会粉身碎骨。
这样想想,她就克制不住自己往外走的脚步。
最后她逼着自己在沙发上坐下,给李楠和段晖纷纷回了一个电话。
段晖的声音里很是着急,“你醉驾死哪儿去了!开个车能开到郊区,人不见了,我怎么给南哥交代!”
倒是李楠沉得住气,问她详细的经过和原因。
她不多说,想着岳厘没告诉他们实情,就拿醉驾含糊过去了。
一个月没见到人,醉驾这个理由显然不可信,李楠也不逼她说,倒是很理解地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她就瘫倒在床上,一闭眼,就全是那些血色战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