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温度低,张杨担心她们两个女同学着凉,给她们又添置了一床棉絮,棉絮没有什么被套,甚至带着发霉的味道,张杨送到门口没有进来,笑着告诉他们,“那两个老师又该明天才能赶回来了,你们睡吧,有啥事儿就叫我,我就在对面的教室里。”
盛乐陵接过被子道了谢,这才关上了门。
牧落就一直盘腿坐在床上,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手里一本书一直停在了那几页。盛乐陵把被子搁在她的身上,瞧着她恍惚的神情,突然问道,“牧落,你以前练过的?”
她反应慢了半拍,愣在那里。
盛乐陵却是眼睛一眯,一弯,倾身过来,“我上次见你那一招……就是一下子就把代明洋撂倒的那一招……老帅了!啥时候你教教我,改个日子我也找代明洋去练练!”
她尴尬得挥挥手,“我也就会那么一两招……还是……家里的叔叔教的。”
盛乐陵睁大了眼,“叔叔?”
“对,”她笑了笑,“是个军人。”
盛乐陵悲愤了,“怎么你叔叔就这么好还能教你这些,怎么我亲爸亲妈就不乐意教我!这还是亲闺女不是?!”
牧落静静地笑了,并没有搭话。
盛乐陵终于肯钻进了被窝里,一张只有八十厘米左右宽的小床,两个人只有侧着身子才能勉强不掉下床,牧落不适应两个人这么亲密的睡姿,到了半夜,盛乐陵一个人喃喃着便睡着了,可她却睁着眼睛失了眠。
这个夜,没有北京的华灯璀璨,更没有南度带给她的安定感,更像是曾经在境外的那段日子,不敢深睡,夜夜失眠,黑夜安静得可怕,即便是有时候传来人声狗吠,她也知道那是在交会易货。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打开了门,漆黑一片。
这里,仿佛连灯都是奢侈品。
她一脚踩进了泥洼地,溅起一身的泥土。这里之所以贫瘠,原是因为地处贵州边境,她想,再过这一座山,然后再过那么几座,是不是就到了云南。
只是转念又一想,便觉得没什么意义了。可到底为什么没有意义,那时她想不明白,可在后来的许多年后,她方能醒悟,云南是她故土,却没有了家,以此云南于她,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带着不尽的苦楚与艰辛,这样,的确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她靠着墙坐下,贵州这地方,清寂贫瘠,夜里气温骤降,可夜空景色倒是不错,漆黑幕布上的繁星闪烁,耀耀微光,虽照不亮这一片土地,却能折射进她的心底里。
仿佛有一道寒光朝她扫来,安静的夜里她听不见一点声音。
她打了一个寒噤,微微抬起眼睛,视野出现了一道黑影。
她咧嘴冷笑。
上方有一声音传来,“小同学,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她却抬起头,笑问道,“张老师您不也没睡吗?”
张杨挠挠头,“哦!我这不是在等老钟他们呢嘛,有的时候他们会半夜回来,我得守着不是。”
牧落点点头,“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习惯了人声喧闹,突然一下耳朵就冷清了,反而不习惯了。”
她不发话,在黑夜里望着张杨,张杨隐没在彻底的黑里。
像是过了许久,张杨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尴尬地道,“那我先回去睡了,小同学你也早休息。”
牧落点头答应。
贵州第一夜,她在门窗之外看着那一轮血红色的初阳升起,充满了生气的阳光洒在土地上,她坐了一个晚上,那双眼睛,也就盯了她一个晚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事实上,天还没亮就已经开始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赶往学校,每个人都衣着褴褛背着一个麻布缝制的书袋,有的孩子甚至没有鞋子穿,却笑如朝阳。
李信和陆海随后踩着这一地朝阳走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高大帅气,简简单单的衬衫牛仔,清风霁月,气质出尘。那些孩子都纷纷看着李信,清澈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向往。
她坐了一夜,脚麻手酸的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泥灰,“代明洋呢?”
陆海扶住颤颤巍巍的她,“在后面。你这是一晚上都没有睡?”
“这不是睡不着嘛。”她努力展颜笑道。
陆海却皱着眉,“睡不着也能笑出来?你这姑娘!”
她听见了李信一声轻嗤。
她瞪眼向李信望去,李信的笑却不加掩饰,全摆在脸上了。陆海却望着这些纷纷往里走的孩子莫名叹了一口气。
牧落突然注意到有一个孩子在人群之中尤为显眼,他的袖口虽缝过几道破布,可步伐沉稳,干净利落。
就连眼神,也同其他孩子不一样。
可偏偏,那些孩子对他充满戒备。
牧落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仿佛是一洲干涸,两舟同遇,星火之间,她头脑昏沉。
隐约看见有个年幼他几岁的孩子突然蹭上前,那双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巴污垢的小手往着他身上揩去,顿时留下一片一片的巴掌印,那个小孩子笑着甜甜地说,“小赵哥哥你来了!”
她分明看见那个小孩子在此之前故意往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子,泥沙子全都撒进了他的衣袋子里。
他静静地看着衣服,然后走进了教室,转角之处,他眼底寒芒乍生。
那一刻,她看见了自己。
老杜头曾拿着刀尖对着她的眼睛,说过一句话,“你这丫头,心野。这眼睛太冷,不能留。”
她至今也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她说,“那您猜猜,我要是没了眼睛,会如何?”
她想,那时大概也是她第一次,将枪口指向了罪恶,指向了人。
那个孩子,同她一样。
“怎么礼拜天也不见你们放假呢?”陆海扒拉着地上的那些石子,问着张杨。
朗朗读书声起,张杨惆怅地看着那些孩子,“这些孩子啊,都不想放呢!巴不得多学些,越多越好。”
牧落偏头问道,“老师,有水吗,我渴了。”
张杨一愣,说,“有呢,在那间教室里。”说着给她指了指方向。
她道了声谢就过了去。关上了门,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破败的教室。杂物很多,光线昏暗,窗子外面是一片林子山坡,关上了门,平时也没人能看到里面来。
昨天张杨也是从这间屋子出来,她要往里看时,是张杨不经意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伸长了鼻子嗅了嗅,隐隐的香气漂浮在空气之中。
“砰!”
一声巨响,在门外聊天的陆海和张杨两个人皆是一愣,不少学生耳尖听见了这声巨响,读得犹犹豫豫四处张望,是李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走到门边,敲了敲,没人应,他一脚踹开,迎面而来一阵热气,地上碎片横飞,一大滩开水洒了一地,冒着白烟,开水之中隐约可见血迹,屋内有股莫名的香气。牧落的手臂上一大片的烫伤痕迹,碎片划破了她的手背,正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血。
李信几步上前,扶起牧落,将她带出了房间,张杨脸色煞白,连连道着歉。
牧落却摇头,“茶瓶太旧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张杨急急地赶走跑出教室看热闹的学生,拿来了扫帚清理。
后来跟上的代明洋和初初转醒的盛乐陵被牧落手上这不断流血的场面给镇住了,代明洋目瞪口呆,“爷就迟到这么一会儿,出这么大事儿?!”
盛乐陵可没心情打趣,赶紧找了一块干净的衣服将牧落流血的手臂进行简单包扎,“你说你,大清早地,吓什么人呢……”
她始终都是微笑,没有说话,她透过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望过去,李信背靠着土墙,袖间是受她所累被浸得些许湿润,额前零碎的几缕发丝也染上了初阳的三分温暖。
她突然拧了眉头。
“看什么呢?”盛乐陵顺着她的目光摸过去,顿时了然,“帅吧?这可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觉得!”
她迷茫地收回视线看着盛乐陵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什么?”
盛乐陵挑眉,“什么什么?!咱班长在学校怎么说也得是个大人物吧?成绩拔尖儿,个头也拔尖儿,那张脸放在人群里,姑奶奶我就是闭着眼也能准确地认出来!”
牧落笑了,“闭着眼睛还怎么找?”
“这还不容易,”盛乐陵两眼一翻,瞥了一眼始终无动于衷的李信,“你不知道,初中部那群小妹妹们可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又热情又傻气,人李信就往那里一站,不用说话就有一片轰动!”
牧落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听后一阵唏嘘,“真的假的。”
盛乐陵满眼嫌弃,“还能有假?你和人家一起同桌这么久,咱这高中部女厕所每天都来来往往的那么多初中生,你以为人家那初中部的厕所是被塞住了?这楼层那么多,人家饶了大半栋楼偏偏来你这一层,人家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觉着你这层楼的女厕所比其他楼的高级些?!”
“说起来!”盛乐陵越说越来气,“姑奶奶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身心舒畅地去上过厕所了!都怪信哥!你都不知道,我就说了一句那群姑娘的不是,那些小妮子竟然……”
盛乐陵说起一脸悲愤,声音大了,引得门外的那个人侧眸扫过来,盛乐陵住嘴。
她哑然失笑,虽不知道为什么代明洋盛乐陵这么怵李信,可她的确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李信其人,大抵是面上严肃罢了。
她或许会发现点什么,也许张杨会在今晚做些什么。
这样想了想,她低头看了看,手上还有盛乐陵包扎的痕迹,代明洋一如既往地和她两言不合就开战,李信依旧在门外,时不时看了看她欲言又止,陆海皱着眉头呵斥那两个吵架的祖宗却无济于事。
曾经在缅甸时,她就告诉自己,不能伤及无辜。她行过的路,再不能让别人触及。
陆海走进来,在她面前找了一个木凳子坐下,刚要开口问她的伤势,就听见她说,“关门。”
嘿,人小口气大!
陆海心中莫名一纠,关上了门。
“你还疼吗?”陆海问道,打量着这间小屋子,心中再次叹了一口气。
她哂笑,“陆老师,您知道子.弹打进身体什么感觉吗?”
陆海身体一僵,接而彻底失语。陆海起身离开,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一道声音传来,“盛乐陵不习惯和人同睡,昨天晚上也一直翻来覆去,这样搅得两个人都睡不好,老师能否行个方便,看看有没有村户愿意收留她?”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她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不合常理,这里的村民们连衣裳都是一家人换着穿,哪里又有什么多的房间让盛乐陵住。果然陆海转过头眉头微皱,“再忍忍,明天就走了。”
她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张杨朝这边看过来,她叫住欲走的陆海。
“据说校长投资这所学校建设,怎么还没开始改建呢,老师您就走了?”
陆海怔住,“你问这个……”
“张杨老师不是说这里还有两位老师去村户中走访了吗,可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回来。”
“从后面这一座大山出去,直到云南贵州两省交界处,来回大概有两天的时间。”
“张杨的身上是不是隐约有股体香?是不是在我刚刚打破了茶瓶时,那股香味更加明显?”
“那是因为瓶身与瓶胆之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海听得愣住了,“……能有什么东西?”
“瓶身与瓶胆松动异常,看上去陈旧不已,却是常年拆卸的痕迹,我拆了拆,你猜那里面是什么?”
“……”
“一大袋的,*。”
“陆老师,报警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