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了身,看清了来者。
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穿着简单的布帛,头上挽了了一个松松的发髻,脚底还穿着一双绣花布鞋,两只手端着一个铁盆子,见到她以后,将那个铁盆移到自己的腰侧,上下打量她一番,语气里不可思议有,寒掺酸涩也有。
她礼貌地笑着说,“魏婶儿。”
“这大城市里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哟,口头话里说的就和我们不一样。”
魏婶在嚷嚷的时候,声音吸引了不少的邻居侧头看来,少有的几个善心的都开始夸闺女长大了,漂亮了。一伙子的大妈大婶都拉着她问东问西,她无所适从,被盯得不自在了,就只是站在那里笑,笑得脸都僵硬了。
“那时候的小丫头哪里有现在这样漂亮,那个时候瘦瘦小小的,穿着她爸爸小时候的衣服东街西街地到处乱跑,也没人来管她。”
“街坊邻居都说你去北京被一个大富贵的人收养了是不?嗨呀,女伢子现在也是半个千金小姐的身体啦。”
“北京和这个小城小楼不一样噶,那里肯定都是些有钱人,住的房子也比我们好个千万倍。”
“小女伢有出息啦,攀上富贵啦,我们这些叔叔婶婶看着你长大,莫要忘记了。”
“牧落今天晚上没有去处吧?走走走,到我家里去睡,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红糖汤圆,赵姨给你做!”
七嘴八舌地说到了最后,竟然都开始纷纷邀请着她去自己家里了,没完没了争论不休。牧落先不问他们是怎么知道她去了北京,单单就说他们如今的热情空穴来风,当初她险些葬身火海的时候,这些人,也不见得他们能有如今的热情之三分。
人富贵了,谁都想沾亲得理,人落魄了,也都撒手不及。
她微微地笑了笑,“我没有被收养。”
一句话让这些纷纷扰扰的声音暂时消停,她继续说,“我一个人去北京,无依无傍的能有什么好出头,干的都是苦活累活,靠的包工头给点饭吃而已。”
她话音刚落,就有唏嘘声起,接着就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也是撒,这牧老三没出息,也没给后人种个好果实,可怜了女娃娃。”
“哎哟,作孽哟,去了北京城也还是穷苦命,该不是骗人的吧?”
“骗人的吧?北京有钱的可多了去咯。”
她如是说,“没骗人,北京那地方,真不好混。”
听她说完,众人又开始笑哈哈地打趣,什么“混个北京还不如来咱们这个小城市,穷是穷了点儿人,可那山水也是养了几代人”,又有什么“还以为北京是个什么样的富贵地,原来还不如我们这个小地方哟”尔尔。
人群没了热情,失了兴趣,加之她本身也不热情,也就逐渐散了去,到最后还剩了几个常常聚在一起的婶子围着她闲唠嗑,尚还有良知的还会问上几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一一作答,敷衍了那几年的事情,看到了一个拉闸门里住的人过于陌生。那一户人家她记得姓童,就住了一个老人,生活拮据,她也称之为“童奶奶”。童奶奶是当年唯一一个心疼她的人,自己种了几块菜地,每次都要给她送上一大口袋,在自己的父亲终日不见的时候,是童奶奶时常给她照顾。
她记得那间小小的一件房子里,除了厨房,就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老人拮据不爱开灯,就在夏日的夜里坐在那个拉闸门外的木椅上,瞧着她编花背篓,更让她在意的,是她的那位比自己大了三岁的孙子,死于两年前大火起的那个晚上。
她心头被往事激荡起一阵涟漪,指着那一间张口就问道,“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位童奶奶呢?”
“死了!”魏婶说起时脸上尽是满不在意,“那个老人没儿没女的就这么一个孙子,在自己孙子死后差点儿哭瞎了眼睛,你家着火后,她就一个人在门外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被发现死了。”
她呆滞地转头去看魏婶,“死了?”
“死啦!”
她久久不能动,听了这消息后眼神空洞了许久,在魏婶的眼光探过来之前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笑着离开了。
走到了大街上时,她有意识无意识地散漫游荡着,还是以前的街道景色,也还是曾经的吆喝繁闹,可感觉,这个城市再也热闹不进自己的心里了。她蹲在路旁,两侧肮脏的水流进下水道,她盯着那些脏水缓缓地流,时间也缓缓地流逝。
有人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一点点一点地走了,生命也一点一点地走了,到了最后,竟然只有她一个还活着。
死者永逝,天道仍存,老天爷还欠童奶奶家一个公道,也欠了童哩一个公道。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她吸吸鼻子,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着李信的来电,她怔忪了一下,接起。
传入耳朵的并不是李信的声音,盛乐陵在那头大吵大闹,“落落你在哪儿呢?我刚去你家了,没人啊!”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代明洋就抢了过来,“那什么,咱打算先去旅游,你去不去?”
“我可能不去不了了,”牧落伸出手挡在额前,刺眼的阳光缓和了许多,她说,“我现在在云南呢。”
对方显然很震惊,“云南?!”然后不过一秒,又换成了李信的声音,“你回家了?”
“啊。”她漫不经心地用脚去搅和着地上的灰尘,听见那头的代明洋说“那我们就去云南吧”。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山水,“你们别来了,现在我连自己都没地儿去呢。”
李信沉默了一番,然后说,“你在昆明?”
“瑞丽,隔昆明很远呢。”
“那好吧,”李信说,“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断了线后,她又游荡在街市上,等到天色将晚的时候,她找了一家旅舍打算凑合一晚上,计划着怎么也不不能白来一趟,明天去昆明玩两天再回北京。
躺在那一张窄小的床上,一个房间里还有其他的人,都纷纷窃窃私语,每个人夜间睡觉的时候都捂严实了自己的口袋,只有她睡得最坦然,正是酣畅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突兀地响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
她赶紧接起电话,走到了门外,给自己留了一个门,她放到耳边,“喂。”
“牧落你在哪儿呢?!”
听到了小胡的声音她有些愣怔,还以为是自己睡昏了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确认是小胡没错,后又放到耳边,“有事吗?”
“我刚去你家里没人,你在哪里?”
“云南。”
小胡在那头顿住,像是吃了一惊,“你怎么……”语气又急又气,又带着一丝责怪。
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三十四分,愣了愣,全是南度的未接来电。小胡这种时候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去过她家,一定是出了事儿,莫名地她就不是特别着急出了什么事儿,而是澄清了一件事,“那不是我的家,小胡,我没有家。”
小胡也不和她扯一些有的没的,单刀直入话题,“首长满城找你呢,你跑云南去了!不就不怕首长第二天就来云南揍你一顿吗?”
“不怕,直升机他不能调用,他只能坐车来,三四天的时间够我躲开他了。”
小胡觉得她没救了,“首长知道了。”
她搞不清楚,狐疑地问道,“知道什么?”
“你把人宋文理打了的事儿。”
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子,她看到了外面的马路,昏黄的灯光下时不时会有一辆车经过,黑暗和灯光交汇处有一道奇异的光线,她就盯着那道光线,听着小胡说,“首长这次,是真生气了。”
“也不是怪你失手打人,而是怪,宋秘书都把你逼到那种境地了,你还死撑着不肯说,连段晖他们也不让知道,自己白白受了这份气。”
这件事儿,要不是小胡多嘴,南度他不可能会知道的,她问小胡,“你告诉南度了?”
“是段先生来问我你的期末成绩,我也说了,可我总觉得这件事儿他们不能不知道,所以……”
她垂下眼睑,看着脚尖,“行吧,我挂了。”
“等等!”小胡急得大喊,高分贝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地清晰,她重放回耳边,“还有事吗?”
“首长已经赶过来了,你……你看你,要不要暂时躲躲?”
她难得地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问,“刚刚南度是不是就在你旁边呢?”
“……在呢。”
她忍无可忍,想也没想,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不是小胡打来的,来电提醒上署名着“南度”,她的手抖了抖,毅然地挂掉了,然后直接给关了机回床上睡觉了。
被小胡这么一闹,她果然睡不着了,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想着南度发火是个什么样子?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她总觉得有点儿奇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舒服的劲儿,她动了动,反应过来后头皮发麻,心顿时就给凉了大半截儿。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被谁给扒开了,手往兜里一探,果然空空如也,全身上下,除了一个一直被自己握在手里的手机没被偷之外,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