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运河之畔,两个年轻人骑着马一左一右并肩走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左边那人穿着儒士长袍,身上披了一件狐裘,头戴斗笠,眉眼间有些一丝疲惫。右边的少年则是一袭单衣,背着那刀谱排名第四的两把重刀,锋芒毕露。
这两个人正是那消失了许久吴忧和云逸了。
他们从齐鲁之地来,沿运河一直南下,快马加鞭赶了小半个月的路程这才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宁州。
胯下的马已经换了许多次,这样的天气赶这么远的路,坐在马上的人尚且受不了,背着人跑的马自然也不好受。好在此行的终点差不多就在眼前,马上的两人也不想强“马”所难,便都下了马步行。
再往前大概十里,便是宁州仙来镇的码头了,而穿过仙来镇,就是南安城——大俞硕果仅存几位诸侯王之一的宁王就住在那座城里。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秋风今夜起,柳絮随流水。
他乡月,江南雪,
谁家的儿郎思功业?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落花流水春又去,不见离人回。”
耳边传来宁州方言唱出的歌谣,云逸侧过头去看,只见吴忧正盯着远处那座码头,怔怔出神。
云逸在江州待了三年,江州虽然地处偏僻,但也算是江南地界,这歌谣在江南也算有名,所以云逸其实也曾听人哼过的。
平心而论,吴忧唱歌确实不怎么好听,有几句甚至跑了调,也幸好现在是隆冬时节,运河两岸都没什么人,不然铁定是要丢人的。
“先生想家了?”云逸顺着他的目光,才恍然记起此地离吴忧的家乡仙来镇已不过十里之遥了。
“没有,”吴忧摇摇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先生方便讲一讲吗?”
吴忧点点头,他对身旁这个出身高贵却流落市井的皇子还是很看重的,不仅因为他是叶清宁的徒弟,更因为这个少年身上所表现出的一些人格魅力,谦逊且能吃苦的孩子向来讨人喜欢。
所以这一路上云逸向他讨教儒家经典以及治国之策的时候,吴忧都始终耐着性子与他讲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刚刚唱的那首歌谣是我第一次北上游学时学会的,那时也是在这个地方,父亲送我到码头,让我站着别动他去买几斤橘子带着路上吃。”吴忧莫名地笑了笑,“所以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出去游学书框里背的不是书而是一满框的橘子,把当时渡口的船夫都惊着了。”
云逸嘴角抽了抽,尴尬笑道:“老神医行事还真的是……不拘一格啊。”
吴忧也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天下其实还算太平,像我这样游学的读书人也不少,记忆中这条河上的船夫总是很忙,载着一批又一批的学子渡河,然后目送他们离开家乡,带着读书人经世济民的理想去往未知的远方。每送一船人,老船夫就会给他们唱这首歌。那时年少,只知道歌词有韵味,却没能理解老船夫一番苦心,如今想来也有些遗憾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嗯,就是这样了。”吴忧点点头,叹道,“只是后来我再回家,就没见到那个老船夫了,听父亲说他是年迈回家养老去了,他的儿子接了他的班在这河上摆渡。”
“那很好啊,”云逸看着那被大雪封冻的运河,轻声道,“在河上飘了一辈子,老来膝下有人奉养,不至于孤独终老,想来那老船夫应当是欣慰的吧。”
“是啊,《孝经》上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吴忧自嘲地笑了笑,“可笑我吴忧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在‘孝’之一字上却还不如一个摆渡的船夫。”
“圣人教诲,先生怎么只听了一半?”云逸想了想,笑问一句,不等吴忧回答就接着说,“《孝经》中其实还有一句‘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为人父母,自然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有出息,先生如今所做所为皆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老神医若是知道,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吴忧闻言挑了挑眉,侧过头看着云逸。
他突然记起来,其实这个孩子才是最应该诉苦的人啊。他吴忧再不济也还有个家,有个医术天下第一的父亲在等他回去,等他继承他的仙来酒馆。但是云逸呢,他什么都没有,父皇去世,母后依照祖制入皇陵守墓,唯一还在世的亲人却高坐于龙椅之上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要出现。
他本是出身高贵的皇子啊,他本该锦衣玉食一世无忧啊,可是命运就是这样跟他开了个玩笑,由大起到大落,让他尝遍了人世无常。
他拼了命地跟着奇伯学刀,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要杀他的人来的时候,他能有反抗的力量,而不是像在江州时那样,拿着把匕首面对苏文却像是蜉蝣撼树那般无力。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在引经据典地安慰着近乡情怯的吴忧。
好笑的同时,莫名的让人感觉到有些心疼。
吴忧突然侧过身,对着云逸执了一礼,笑道:“听殿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吴忧受教了。”
云逸侧身躲过这一礼,手忙脚乱扶起吴忧,道:“先生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殿下要开始慢慢习惯这些了,叶兄为你布的局正在一步步形成,你要慢慢学会去做一个主君,接受你麾下臣子的所行的任何礼节,包括跪拜。”吴忧正色道。
“我……真的能行吗?”云逸挠挠头,有些不太自信。
“别人我不知道,你是能够做到的。”吴忧拍拍他的肩膀,道,“记住,永远都不要丢了你今日这颗赤子之心,哪怕有朝一日你真的君临天下!”
云逸重重地点点头,执弟子之礼道:“先生今日之教诲,云逸永不敢忘!”
“你心里记着就好。”吴忧收回手掌,牵着马继续前行,“走吧,叶兄还在临海等我们,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耽误了。”
“先生,”云逸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出来,“已经到了家门口,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看看吗?”
吴忧脚步一顿,他握紧手中那株名为“当归”的草药,缓缓摇头。
“走吧,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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