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梼杌坐在驿馆长廊的木栏上，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他身上搭了一床被子，是陌沫红着脸帮他盖上的。他本来想说以他的武功即便赤着身子在外面睡一晚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少女贴身盖过的被子有一种独有的清香，抱着被子就像抱着……嗯，梼杌默念了几次非礼勿思，强行压下心中的绮念。

亥时刚至，梼杌睁开眼，下意识往自家徒弟的房间看了一眼。熄灯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她应该是睡着了吧。

梼杌挠了挠头，蹑手蹑脚跳下木栏，轻轻叠好被子，然后顺着柱子蹿上半空，把被子放在屋檐下的横梁上固定好之后，才缓缓落地。期间并未发出声响，梼杌满意地点点头。

出于某种原因，这几日的【影卫】和【蛛网】的人都相继撤出了驿馆。不仅如此，这两个组织埋在启明城的势力网都在这几日飞缩。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缺人手。

叶清玄离城一月有余，这个节骨眼上启明城最大的两个势力同时缺人手，用脚丫子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若是往常，狗咬狗这种事当然是梼杌喜闻乐见的。但是如今不一样了，自家乖徒弟还在启明受叶清玄庇护，一旦【蛛网】倒了，叶清玄又不在启明城中，自家徒弟的安全就没法保证了。

梼杌挠了挠头，轻叹了口气，有些纠结。

“这趟浑水老子是真的不想淌啊，要让胖子知道我不好好保护少阁主反而跑到启明给他叶清玄擦屁股，还不得骂死我！”

小声呢喃了几句，梼杌摇了摇头清空杂念，回过头望了望那漆黑的房子，终于不再犹豫，转身踏进那片满天飞雪的黑暗。

而在他没有看到的背后，本该在梦中的陌沫悄悄地打开了窗户，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眉眼间满是担忧。

……

苏文独自一人走在长街上，他手里提着一把刀，一把刀谱排名第七的刀——断魄。

风雪很大，长夜漫漫。

苏文抬头望了望天空，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点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天并未带上那杆烟枪。

毕竟杀人的话，还是用刀更顺手一些。

【蛛网】和【影卫】算是两个彼此知根知底的组织，三年前两者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合作，于是才有了那场被后世史官称为“中朝之变”的宫廷政变。

这场宫变明面上的结局在各诸侯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本来被先帝钦定的皇位继承人云逸在这场宫变中不知所踪，甚至后来还被扣上了勾结北燕的罪名，而原本名声不显的大皇子云昊反倒在国师叶清玄的支持下坐上了皇位，当了三年的傀儡皇帝。

这是叶清玄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的结局，让天下人看到云氏皇族的一蹶不振，为他日后的篡位做铺垫，是阳谋；而在这个过程中，【影卫】分裂两派，一派遵从先帝遗诏护佑二皇子云逸遁入江湖，另一派帮助大皇子云昊顺利登上皇位，这两派内耗把云氏皇族留了两百年的最后的杀手锏消耗得一干二净，【影卫】自折羽翼，是阴谋。

一个是有着两百年底蕴却因为内讧而伤了元气的【影卫】，另一个是成立才不过十年但锐气正盛的【蛛网】，苏文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那位国师大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料到了今天这一幕……这等谋划，当真细思极恐。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即便是伤了元气，【影卫】也还是【影卫】。史书中有过一个小片段，两百年前太祖皇帝云天南曾站在皇城高楼之上，看着下方演武场上捉对“厮杀”的禁军，身后还站着【影卫】第一任掌尊使，太祖拢袖笑道：“长枪在手，暗刃在怀，何愁我云氏无有千秋万代之功！”

当然，千秋万代只是个笑话，太祖皇帝对此也心知肚明。不过把禁军比作长枪，把【影卫】比作暗刃，这是非常恰当的。虽说这把暗刃已经不复当年锋利，但是也未尝不能斩断新生的【蛛网】。

“山中无老虎，倒是让猴子称了霸王。”

苏文嗤笑一声，目光有些冷冽。

他站在长街尽头，回过头张望。

此番【蛛网】所有天字一号的杀手除了留守在国师府保护叶清漪的黎羽以外，其他几位全体出动。苏文、百晓生韩风以及黑衣客王允三人分头行动，负责清除【影卫】埋在兵部、御林军以及巡防营中的谍子。这当然需要时间，存在了两百年的【影卫】到底在这座帝都中安插了多少谍子，谁也不知道，就算是【蛛网】中负责收集情报的百晓生韩风如今也只是挖出来冰山一角。

苏文并不担心这些藏在暗地里的谍子，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牢牢地握住这座城里所有的军事力量，那些暗地里的老鼠就翻不出什么大浪。但是，他真的有足够的时间吗？三年前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影卫】掌尊使直到现在还未曾露面，他不露面，这个局，就注定充满变数！

“石明，龙耳……”苏文眼神有些迷离，呢喃道，“【蛛网】此番能否破局而出，就看你们了……”

——

飞雪，长街，油纸伞，黑狐裘，杀人刀。

石明牵着龙耳的手，两个人一起坐在国师府门前的台阶上，望着迎面走开的那个撑着伞的中年大叔。

龙耳悄悄在石明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报之以安心的微笑。

“前辈，前面没有路了，回头吧。”石明并未起身，“望着”来人，语气平淡。

来者抬头，看了看府邸大门上的牌匾，笑道：“你一个瞎子，如何知道前面没路了？”

“晚辈并不瞎，只是眼睛没有长在额头下罢了。”

“哦？”来者故作惊讶，问道，“那你的眼睛长在何处？”

石明并不答话，只是举起握着龙耳柔荑的那只手，满脸笑意。

来者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笑道：“我年少时也曾如你这般喜欢过一个姑娘，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到我忘记了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快要忘记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曾送我的那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

“所以你就走了？真是个悲伤的故事。”石明摇头叹息，“虽然很同情前辈你，但是这并不是你强闯民宅抢别人妻子的理由。”

“人一旦老了，话也就多了。”来者并未动怒，收了伞拄刀而立，笑道，“不过杀人毕竟还是要动手的，嘴皮子再利索，终究是说不死人。”

“上一个在我们夫妇二人面前倚老卖老的人坟头草都已经三丈高了，”石明起身，他手中同样有一把刀，“不过那个老家伙比你可爱多了，他是真的能用嘴皮子杀人的，可惜我还没学会这招，他就已经去世了……”

“既然前辈不肯回头，那就只好把命留在此处了。”石明拔刀，欺身而上，“【蛛网】天字一号杀手，石明龙耳，请前辈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