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之地,沧澜城。
夜,寂静而寒冷,像远古某个不知名的凶兽的血盆大口,把整个天地吞噬其中,可怖而令人感到心悸。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的味道,那是城墙上涂有硫磺的火把燃烧后留下的痕迹。
打更的老人还披着厚厚的棉布衣穿过大街小巷,巡逻的士兵穿着甲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除此之外,这座小城几乎空无一人。
沧澜城座落在齐鲁北边境,城并不大,一条主街从北到南,花上一个时辰便差不多能走完。
这样一座边陲小城,却是齐鲁之地唯一的门户。
戌时过半,寒意越来越重。江寒立在城头,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刀,似乎只有这冰冷的铁器才能在这样的夜晚为他带来一丝心安。
自家门口蹲着一条大尾巴野狼,任谁也很难感到心安的吧。
江寒遥望着十里之外那一片灯火通明的营帐,整整三万北燕骑兵就这么光明正大驻扎在城外,擂鼓摔跤的欢呼声即便隔了这么远都依稀可闻。
作为沧澜城的城主,他很清楚自己麾下这座城有几斤几两。
齐鲁之地东面大海,西近中原,北靠商州,南接宁州,除非北境全部陷落,否则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受到战火波及的,所以沧澜城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战争所建造的。兵马不过三千,城墙只有三丈高,没有护城河,御城器械也少得可怜。拿这样一座城去抵挡北燕三万虎狼之师,就算是军神再世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江寒很清楚,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沧澜城是绝对守不住的,并且也委实没有什么守下去的必要,因为城中的百姓在大军围城的第一天就已经被他疏散开来,各自南下逃难去了。如今还留在城里的,大抵都是些老弱病残,走不了也不想走的那种。他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只因为他江寒是齐王田宗钦点的沧澜城城主!
“大人,回府吧。”一个偏将巡逻归来,走上城楼对着江寒行了一礼,道,“这么晚了,北燕那群蛮子也是人也得休息,今夜想必是安全的。”
“不妨事。”江寒抬头看了看天色,却恍然记起已经是冬月末了,今夜并无月亮。他叹了口气,道:“这群狼崽子,还真会挑时间,再有一个月就新年了啊……”
“谁说不是呢,往年这个时候沧澜城多热闹啊,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偏将回头望了一眼,俯视着这座空城,叹道,“今年的确是太冷清了些。”
“都走啦,走了多好啊,总不能拉着全城的人跟我们一起陪葬吧。”江寒笑了笑,问道,“还有多少人没有出城?”
“十几户吧,都是些老人家,走也走不了多远,与其客死异乡,还不如落叶归根。”偏将想了想,道,“对了,还有城东难民窟的那些个难民,他们也没有离开,说是逃够了,不想再逃了。”
江寒闻言点点头,不再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目光凝视着十里之外的北燕军营,一言不发。
打更的老人一声铜锣,亥时已至,天越来越寒了。
偏将望着眼前之人削瘦的身影,出言提醒道:“大人还是回府吧,您只是文官,没必要跟我们这群粗人在这里受苦。”
“无妨,我再看看。”
江寒从取了根火把,沿着城墙往前走,一路之上所见的守城士兵都是冻到连武器都握不住。他们单薄的棉衣无法抵御寒冷,对战争与死亡的恐惧充斥心头,如今身后的家人也都离去了,他们再没有坚守下去的理由,士气低落也在意料之中。若不是主将未曾下令,恐怕他们也要弃城而去了。
绕了一圈,江寒回到城头,沉默片刻,他才呢喃道:“夜黑风高,多适合夜袭的天色啊……北燕那群蛮子到现在还是灯火通明,今夜这一战怕是无可避免了。”
偏将一愣,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江寒也没有等他接话,直接拔刀正色道:“沧澜城都指挥使洪健听令!”
偏将单膝而跪:“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三千人马护送城中老弱妇孺及难民出城,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偏将猛地一抬头,诧异地望着江寒:“大人的意思是要弃城吗?”
“不,不是弃城,你们走,我留下。”江寒目光坚定,望着名叫洪健的偏将,说道,“北燕不远千里绕道而来,必然是吃定了我沧澜城,我们区区三千人马,没必要跟他们死磕到底。”
“那大人为何不走?”
“我是沧澜城的城主,我若走了,定会让北燕这群狼崽子小看了咱们王爷!”江寒一字一顿,“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必报之以国士,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偏将心一颤:“大人……”
“我意已决!”江寒打断他的话,“倒是你,子时之前,若是城中除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未曾离城,我唯你是问!”
“是!”
偏将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冲着江寒行了一礼,转身下了城楼。
不一会儿,城墙上的士兵也得到了消息,纷纷走下城墙,偌大的城头只剩下江寒一人。
南城门大开,被强行带走的老人们哭着闹着最后望了一眼故乡,难民们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穿着铁甲的军人们对着城头伟岸的背影鞠了一躬,然后执行军令纷纷离城。
风很大,江寒裹紧披风,下了城墙。他在兵营里寻了几匹马,每一匹马的尾巴上都绑上一个漏油的油桶,然后驱赶他们四散跑开,直到大街小巷的路面之上充满火油才收手。
他举着火把,立在主街之上望着北门。一人,一城,生死与共。
他听见远处擂鼓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后是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绝尘而来。
“轰——轰——轰——”
实木撞击城门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如同打在江寒心中。
无人守城,城门很快被攻破,北燕大军鱼贯而入。
看着眼前黑压压的铁骑,江寒突然想到昔日年少时,他第一次读《孟子》的时候,书中有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读不懂,便问他的先生: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在千万人面前从容赴死?先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这句话前面添上了四个字:道之所存。他那时想先生真是胆大,篡改圣人之言。而今日回头思量,方知先生用心良苦。
“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江寒横刀,火把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在充满火油的地面上。
“齐王麾下,沧澜城城主江寒,恭候诸位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