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还在继续。
叶清风盘腿靠坐在密林深处的一棵大树脚下,唇齿下意识地上下蠕动着,嚼的是一片叫不出名字的树叶。虽然他已经有三天没有进水了,但是仅凭树叶的一点点水分也总归是杯水车薪解不了渴,他嚼树叶的目的只是为了提神。
苦涩的汁液疯狂地刺激着他的味蕾,他闭上眼,沙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低声说着什么话。
“叶清玄……”
你还活着,我怎么敢就这样去死……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三个字,直到身边的亲卫过来,告诉他军中已无余粮。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天时间了。
这三天里,他们蛰伏于这片丛林之中。而他们的对手,那个名叫傅龙的年轻将领,年纪虽说不大,但是久经沙场已经有了名将风骨,再加上此刻他手中兵力充足、库存军械完备、粮草供应源源不绝,他只需要围死这片密林,就能以逸待劳地把这近万人的山鬼幽骑军活活耗死——相比于冲进密林围追堵截然后遭到蜀军的疯狂反扑,温水煮青蛙很明显当然是更稳妥的做法。
事实上傅龙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八万兵马把整个死人山围得水泄不通,除非插上翅膀变成鸟,否则没有人能从这样的绝境中逃生。
逃生已经是奢望,密林中所有能吃的东西也已经被这支近万人的队伍吃光了,摆在他们眼前的,似乎只剩下两条路——
死!
或者,降!
死,当然是很简单的事情,刀抹脖子血溅五步,人就死了,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但是死,也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死是未知的东西,活着才最实在。
那么便只剩下一条路了。
山鬼幽骑军,镇守西南两百余年,他们是整个大俞最精锐的军队,他们的尊严不允许他们背叛自己的主君。然而他们等了三天,等到兵粮寸断,都没有等到他们主君派来的援兵。
此刻他们知道,他们是一群被抛弃的人。
于是有人握紧手中的纸条,站了起来。
那纸条,是傅龙通过投石车送到密林中的,纸条有很多张,但是上面写的字却都是一样的。只有两句话——
“降者不杀,带人头而降者以军功论赏!”
赤裸裸的阳谋,杀人诛心!
猜疑的种子得到了养料,已然长成了参天大树,所有人都在互相防备,只看谁先忍不住挥出一刀,鲜血就会引起动乱。
叶清风睁开眼,看着即将暴动人群,有些心累地仰起头,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头顶这片苍穹。
食腐的乌鸦高高地盘旋在充满硝烟的战场之上,它们是一群有智慧的生灵,总是在地上的人类厮杀到昏天黑地的时候找准一具尸体俯冲下来俯冲下来安心进食,又总在双方休战的时候回到天空发出那刺耳的、令人狂躁的嘶鸣。
它们像地狱里判官手中的狼毫,挥洒之间带走那些无辜的灵魂。
而在它们背后,那一只自恒古以来便一直遵循着东升西落原则的赤色金乌,仍旧用它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大地之上的生灵。
世界上没有比这只鸟更加温暖的东西,因为它是光明的源头;世界上也没有比这只鸟更加冷漠的东西,因为它冷眼旁观人间生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煎熬着众生疾苦。
天道无情。
叶清风扯着嘴角,无声地嘲讽。
他吐出嘴里已经被嚼烂的树叶,瞥了一眼身旁候立的亲卫。那目光很冷,后者忍不住放开刀柄,退后三步。
“不知道我的人头,拿到傅龙那里去,能换多少军功?应该是很值钱的吧……”他站起身来,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但方圆十丈之内是清晰可闻的,“毕竟我几乎是零损失地拼掉了他三万人,那可是三万人啊,如果没有我这颗人头,他就只能提着自己的人头回去给叶清玄复命了。”
他骑上马,长枪横在腿上,居高临下地,如同小丑一般作出夸张的动作:“你们能想象到吗?傅龙提着他自己的头跪在叶清玄面前……诺,就像这样,但是这样磕起头来就很麻烦了,得双手托着脑袋,把额头按在地上……嗯,很麻烦。”
所有人都看着他,死一般的安静。
叶清风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收起那套夸张的动作,说道:“果然,我这人不太适合讲笑话,你看你们都不笑……这一点傅龙就比我强,让山鬼幽骑军投降,这个笑话就挺好笑的。”
他扯了扯缰绳,打马穿过三军,提高音量甚至用上了几分内劲,朗声说道:“把各位带入这样的绝境,是叶某无能,我很抱歉,但是此刻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想问诸位一个问题,诸位家中可还有亲人朋友?”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
“家中已经没有亲人朋友的,请站到我身后。”
军令如山,陆陆续续有几百号人离开队伍,走到叶清风身后。相比于近万人的军队而言,走出来的这几百号人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叶某把诸位带入这样的险境之中,诸位要降,叶某本不该阻拦。但是我有一言,望诸位静听。
“诸位都是巴蜀益州十三郡精锐中的精锐,你们加入山鬼幽骑军之前,都曾在王府的花名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你们每挣一份军功,便会在花名册上留下一笔,军功累计便有奖赏!若有一日,你们战死沙场,你们的家人也能凭借这份花名册拿到一笔丰厚的抚恤。
“然,这笔丰厚的抚恤,是只有你们死了,你们的家人才可以拿到。而如果你们降了,王府就会凭借这份花名册找到你们的家人……
“你们的父母会被残忍地杀死,你们的妻女会被卖到益州各郡的青楼妓院,你们的儿子会被当成炮灰强征入伍……他们,将生不如死!
整片密林鸦雀无声……
叶清风看到,那些久经沙场的糙汉子,有人已经是眼眶通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怆,又或者两者皆有。
他端坐于马背之上,高举长枪,吼道:“你们活着,他们便生不如死;你们死了,他们才能更好地活着!
“诸君,唯有死战!”
……
“死战!”
面前的近万人重新戴好了鬼首面具,长枪点地,歇斯底里近乎咆哮,树林之中鸟兽惊散。
这一刻,山鬼幽骑军,唯死而已!
“那么,我们呢?”
不一样的声音,从叶清风背后传来。
那些孑然一身的人,没有必要把命搭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