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的，慧云禅师推门进来。

在武者看来，耗费内功修为为他人疗伤，这其实是一件极其伤神的活儿。人体的经脉有粗有细，武者因为修习内功因而经脉会比普通人要扎实得多，专修横练内功的武者又比一般的武夫更适合传功。

所以那日邙山脚下，刃无锋六十年内力虽说霸道，却也只花了区区一刻钟就尽数传到饕餮体内，因为他不用担心胖子会承受不住这股内力而受到伤害。

然而昨日慧云禅师给叶清宁传功疗伤却不同，叶清宁不曾以武，且先天本就不足，他的筋脉比之常人都要脆弱许多，所以给他传功，如同把滔滔江水截成细流，这是极其耗费心神的。

六个时辰不停歇地集中注意力，顺带还丢了三年内功，要换作其他的武夫，此刻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但是慧云这个小老头却恰恰相反，他只是打坐调息了一夜，便又是精神饱满，满面红光了。

由此可见伽蓝寺能够屹立大俞江湖数百年，并不单单只靠一个佛法精妙。

佛门武学，最适合蕴养心神。只要叶清宁愿意留下来，有慧云老禅师倾力相助，续命三十年也许真的不是一句空话。

叶清宁叹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

“叶施主，这一觉睡得可曾安好？”

叶清宁没有理会老禅师的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老禅师亦不避讳他的目光，从容与之对视。

良久，叶清宁败下阵来。

“师伯在门外站了多久了？”

“不久不久，施主不必挂怀。”

叶清宁无奈地笑了笑，这老头，脸皮也忒厚了些，听墙角都听得这么光明正大。

老禅师也跟着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搭在叶清宁手腕上，点点头说道：“脉象还算平稳，再吃些东西修养几天，便无大碍了。”

“多谢师伯。”叶清宁收起那副玩笑模样，诚恳地道了声谢。

沉默了一会儿，老禅师问道：“如今刃施主的尸骨已然安葬，柳施主留下来的东西你也看过了，往后你有何打算？”

“接下来么……”叶清宁想了想，说道，“我想先去一趟蜀中白帝城，之后或许会去启明赴一场喜宴，再然后应该就是南下宁州郢都，躲在庙堂幕后，替人出谋划策了。”

老禅师闻言沉默了有一会儿，才说道：“柳施主这副画，画的是哪里？”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赤叶城，叶府。”

“可是你往后的行程，有白帝城，有宁州郢都，甚至还有启明城……”老禅师的话看起来像是在为某人鸣不平，语气却异常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那么多的地方，唯独没有你口中的这座赤叶城，没有叶府。”

叶清宁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说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无言。

老禅师轻叹一口气，说道：“我伽蓝寺修的是入世禅，老衲很小的时候就在寺中修行，那时候伽蓝寺还不是什么禅宗圣地，寺中一年的香火钱连养活满寺的僧人都有些难，所以像我这样慧字辈的小辈就都得出去化缘……

“伽蓝寺地处偏僻，我们一群师兄弟总是卯时不到就要起床，走很远的路去洛城，若是有好心人愿意布施，自然是极高兴的；若是没人布施，驱鬼镇宅看风水这等骗人的勾当也不是没有做过……忙忙碌碌又一天，直到日暮西山才记得把化到的香火钱换成粮食带回寺里，而这时候往往就已经是戌时了。”

叶清宁不知道老禅师为什么突然与他说起这些，而且这些事情于他而言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毕竟他自幼便在天机阁长大。天机阁执江湖牛耳两百年，又掌握着整个大俞近三分之一的商贾贸易，说是富可敌国也并不为过。叶清宁幼年时代，几乎是从没因为钱而发过愁的。

不过他也知道，老禅师说话做事向来不会无故放矢，于是他便也静静地听着。

“后来啊，好些个师兄弟受不了清苦，便都脱了僧衣还俗去了。老衲那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有一件事，让老衲决心留在了寺里……”回忆起往事，纵然心性佛法高深心性坚定如禅绝，言语中也不免有些唏嘘，“由于师兄弟们回寺里的时间总是很晚，寺里的长辈们怕我们迷了路，所以一到夜里，就会在山门前挂上一盏明灯，名曰长明灯——灯火阑珊，指引归途。那时候灯油贵，师兄弟们还俗之后，寺里收入更少了，每到夜里，寺里的住持都舍不得点灯，却还要为我们留一盏灯。

“从洛城到伽蓝寺的这条路，那时的我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就算是闭上眼想来也不至于迷路，于是我便跟住持商量，说干脆撤下那长明灯省些油钱，住持拒绝了。我那时候不解，问起缘由，住持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番我这辈子也忘不掉的话——

“他说：人生于天地间，本就是一场迷途的修行，在这伸手难见五指的世道里，有人愿意为你留一盏灯指一方归途，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么？”

叶清宁愣了愣，嘴里喃喃地重复这句跨越了数十年时间的一句话，良久才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笑了笑。

老禅师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说：“叶施主虽并非我佛门弟子，但老衲与你师父乃是故交，施主尊老衲一声‘师伯’，老衲便也倚老卖老告诫你一番——

“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想救天下人于水深火热，可天下人却未必需要你去救。”老禅师顿了顿，说道，“天下缺了你叶清宁无非还是那个天下，但你们这对有情人若是缺了彼此，便什么都没有了！”

“师伯这番话，清宁记下了……往后，我会好好想一想的。”叶清宁点点头，拢着手认真地说道，“只是眼下有些事情，有我与没有我，区别还是很大的——至于绯烟，我现在只能承诺，我不会让她空等我一世——

“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