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柳绯烟走远了，叶清宁自嘲地笑了笑，穿上鞋子披上衣服，起身往门外走去。

他的身子本就虚弱，这次又急火攻心昏迷了整整五天，脸色苍白如纸不说，就连挺直了腰杆走路都成问题，只能一路找桌椅甚至是门框扶着走。

良久，他走出门，扶着门口的柱子，抹去额角的冷汗，而后佝偻着腰杆走到院子里的古井旁边，双手撑住井沿，面向井口。

井水清澈幽深，叶清宁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叶清宁自嘲地苦笑一声，喃喃自语，“真的就一夜白头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叶清宁回头一看，一个身着袈裟手执念珠的白眉老僧面容和蔼地望着他，轻声说道：“这禅院里可就这么一口井，叶施主要是跳下去了，本院的沙弥可就没有水喝了。”

叶清宁望见来人，咧着嘴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井边，说道：“区区一口井而已，哪里有你这位得道高僧的禅房重要？当年我敢烧了你的禅房，今日便怎么不敢毁你一口井？”

老僧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答道：“烧了禅房只是老衲一人受罪，若是毁了这口井，那就是整个院里的和尚一起遭罪了，如此怎么能说老衲的禅房比这口井重要？”

“你……”叶清宁正欲反驳，却见那老和尚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略一思量，便知道继续说下去肯定还是说不过他的，“好你个老秃驴，这么些年了，还是这般以大欺小，不要脸皮。”

“所谓脸皮，也不过是这具臭皮囊的一部分，于老衲这等出家人而言，要与不要是没什么所谓的。”老僧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了一句，“倒是叶施主，经历了这般大起大落，风流气概却仍旧不减当年，老衲佩服！”

叶清宁摊了摊手，有气无力地说：“禅绝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虚伪奉承了？你看看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风流……”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摇了摇头，说，“老衲所言的风流气概，指的是施主的心，指的是叶施主心中坚守的那份道义。”

“呵，”叶清宁不屑地冷笑一声，“出家人什么时候也开始讲道义了？你们不是讲放下么？放至无可放时，便是立地成佛？”

“出家人不讲道义，但出家人敬佩心中有道义的人，更敬佩历经人世沧桑却依旧能够坚守道义的那份气度！”老僧双手合十微微屈身，道，“叶施主执念深重不肯放下，所以虽有慧根，却永远也成不了佛，甚至也不屑成什么佛，但这并不妨碍老衲敬你。”

叶清宁闻言有些唏嘘，却终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慧云禅师，洛城一别六年，别来无恙。”

这老僧赫然便是天下禅宗公认的禅绝，伽蓝寺慧云禅师。

“老衲自然无恙，倒是施主……人都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两样占其一便已然是不幸，施主却两样都占……”

叶清宁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道：“禅师这番话，奇伯也说过的。”

慧云禅师也沉默片刻，良久才口呼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叶清宁只是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老禅师上前两步，蹲下身子扶起叶清宁，带着他回到禅房，然后替他把脉。

“叶施主体弱乃是先天不足、筋脉残缺，昔年令师请来神医鬼医这两位当世医道大家联手为你重塑筋脉，此后施主虽仍然是体弱，但却无性命之忧。”老禅师收回手掌，说道，“天机阁遭逢大变之后，老衲便担忧叶施主的身体是否扛得过如此的变故，但如今看来，倒是老衲多虑了，叶施主心性之坚，远非常人可比。”

叶清宁摇了摇头：“其实是没扛住的，只是我那时恰巧去了江州投奔鬼医，莫老头医术通玄，有他在，我想死都难。”

“难怪……如此说来这六年间施主一直在江州？”

“我在江州待了五年，之后这大半年辗转于庙堂江湖，所幸有神医吴名之子吴忧一路相随，倒也未曾出什么岔子。”

“嗯，”老禅师点点头，“老衲观你身体里还有一股至刚至阳的佛门内力在蕴养筋脉，刃施主修行我佛门闭口禅三十余载，叶施主身边，也唯有他才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叶清宁点点头，沉默不言。

“老衲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沉默了一会儿，老禅师开口说道。

“你我两家本就是世交，老禅师与我师父是同辈，按照辈分我还得管您叫一声师伯，师伯有话大可直言。”

“如此老衲便也不见外了。”慧云禅师念了一声佛号，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今的身子骨如何，你心中想必也有数，若是继续照此下去不加节制，老衲敢断定，你活不过五年光景……如果老衲没记错，你今年也才二十六岁……”

“嗯。”叶清宁点头，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为今之计，你只能退出庙堂江湖，要么寻一处清净所在，请来神医鬼医为你调养三年五载；要么来我伽蓝寺，老衲愿以自身内力为你蕴养经脉。”慧云禅师言辞恳切，说道，“两个法子任选其一，说让你长命百岁自然不可能，但至少能够保证你往后三十年都无性命之忧！就连你这满头白发，也未尝不能变回青丝！”

“三十年么？的确是很长的时间了……”叶清宁低头沉思片刻，终究还是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如今的庙堂江湖深如泥潭，我既然已经陷进去了，又哪有那么容易脱身而出？师伯你不也说过么，我执念太重……若是放得下，又怎么能说是执念呢？”

老禅师闻言叹了口气，终究也没有再劝。

他伸出手，从袖中取出一物，摊在手心，说道：“这是刃施主留下的遗物，今日交还于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不负故人所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