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吧。”
烧完了整整一竹篮子的香烛纸钱,叶清宁叩首三次,擦干眼角的泪,轻声说道。
火光映在他脸上,风一吹,无数灰白色的纸灰纷纷扬扬升上天空,一如六年前那个冬天的雪花,在漫山遍野的火焰上飞舞。那是叶清宁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景色,美得让人窒息。而代价,就是眼前这一方残垣断壁。
如果不是确定此处就是邙山,估计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当年那座天下第一阁的故址。
柳绯烟伸手扶起叶清宁,帮他把落在头上的灰尘拂去。叶清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立在原地深深地看了那山门一眼,然后转身,沿着原路往山下走去。
“你……不进去看看吗?”柳绯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
叶清宁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其实进不进去都无所谓的,所谓的‘故乡’,就是已故的家乡,就像死了的人不可能复活一样,死去的家乡自然也不可能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天机阁的一草一木都在我脑海里,我见识过它最美的样子,他们已经毁了我的故乡,我不允许他们再毁了我的记忆。”
柳绯烟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背着刀匣的穷奇用眼神制止了。
“走吧,山下还有人等着我们呢。”叶清宁声音冷冽,仿佛千年未化的寒霜。
身后众人闻言神色一凝,想来也是知道山下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台阶太高了,慢点跑……”五岁那年第一次下山,师父跟在后面拉着他的衣角。
“那是祖师爷立下的石碑,你丫的敢在上面撒野?”八岁那年上山,走到门前憋不住了,当着师父的面在刻着“天机阁”三个大字的石碑旁撒了泡尿。
“你丫的下来,有种别把祖师爷的神像当成挡箭牌,你下来老子保证不揍你……”十二岁那年,他偷偷溜下山错过了祭典,被师父撵到祖师爷神像的脑袋上不敢下来。
“小兔崽子,慧云禅师的禅房你都敢烧,今天别说你师娘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也保不住你那两只爪子!”十五岁那年,他一把火烧掉了伽蓝寺慧云禅师的禅房,师父拿着竹条从山下追到山上。
“往后的天机阁,就交给你了。”十六岁那年,祖师灵堂前,师父为他加冠赐福,赠他十二把青铜算筹,语气少有的认真。
……
“往后的天机阁,就交给你了。”
耳畔笃地又响起这样的声音,本来下定决心不再回头的叶清宁终于没忍住。
天空不知何时飘了细雨,朦朦胧胧之间,叶清宁看到山门的门槛上,那个一生没个正经的小老头拢着手坐着,冲他挤眉弄眼。
叶清宁咧着嘴笑了笑。
“好啊,交给我了。”
一眨眼,万念成空。
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油纸伞,回过头便对上了柳绯烟那一双好看的眸子。叶清宁伸出手,握住她撑伞的那只手,两个人肩并肩共同撑一把伞,再没有停留,径直下山去了。
身后穷奇从刀匣里取出那柄檀木做的长刀,握住刀柄挥了挥,像是在炫耀些什么。
“奇伯,走了。”
叶清宁远远地喊了一句,穷奇笑了笑,握着木刀背上刀匣,快步跟上去。
此刻,刀圣刃无锋也好,【孤月】穷奇也罢,这个已经是满头白发的佝偻老者似乎在一瞬间就精神起来。
他恍然记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邙山上。那个时候老老阁主还在世,叶天权也是刚刚加冠成为天机阁的少阁主,他刃无锋也还不是什么刀圣,也没有变成一个哑巴。
那时候的刃无锋就偏爱收集天下名刀,而天机阁又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所以刃无锋的刀匣里仿佛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刀。他把他那一刀匣的名刀当作宝贝,叶天权却总在嘲笑他。
刃无锋到现在还记得叶天权嘲笑他的那番话:“刀客拿刀杀人,杀的人越多刀客也就越有名,他手里的刀也就成了名刀……所以所谓的‘名刀’,不过是杀的人更多一些罢了。”
刃无锋不服,在他看来,名刀之所以是名刀,就是因为它凝聚了铸刀师毕生的心血。从用材到锤炼再到塑形,不是所有的铸刀师都能打造出绝世的好刀,只有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练手艺的工匠,才有可能在天时地利的配合下打造出这世上最锋利的刀。
两个观点不同且都年轻气盛的人都试图说服对方,但即便是口舌之争赢了,心里却还是不服气的。于是便有了那个赌约,便有了这把檀木质地的长刀。
那一天,叶天权瞒着老老阁主在后山偷偷砍了一颗由天机阁祖师爷叶凌尘亲手种下的百年檀木,然后花了不到半个时辰随手把那檀木雕成刀的模样,赠送给刃无锋。
他说:“规则很简单,从现在开始,你刃无锋要努力成为天下第一的刀客,然后拿着这把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折腾出来的木刀去虐那些个江湖菜鸟。如果最后这把木刀被江湖人捧成天下名刀,便算我赢;反之,若是此刀终其一生都是碌碌无名,便算你赢了。”
很多年后,刃无锋真的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刀客,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又被叶天权那个神棍坑了。因为在这整个赌约里,叶天权所做的只是雕刻了一把木刀,但刃无锋却要因此而累死累活爬到天下第一的位置。换而言之,这个赌约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对此,刃无锋除了在心底暗骂一句“玩套路的心都脏”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毕竟已经答应了,与他而言,答应过的事情,就必须做到。
就像他还答应过叶天权要保护好后者的徒弟叶清宁,所以,别说只是两个手下败将,哪怕山下守株待兔的是那漫天神佛魑魅魍魉,又如何?
不过都是一刀的事!
就用这把木刀。
这把与他的命数息息相关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