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齐鲁之地的上元佳节,要说热闹,绝对是没有往年那般热闹的。
虽说战争已经结束,那些看着就让人胆寒的北燕铁骑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再也不会南下中原犯境,但是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却仍旧在这片土地之上肆虐。
冰雪消融后的春天,那些被雪掩埋的尸体再度重见天日。旷野之中,峡谷深处,北境各个城池城内城外,数以万计的尸骨横陈。
有马,也有人;有士卒,也有百姓。有正值青壮的汉子,也有无辜受戮的老弱妇孺。
食腐的乌鸦和秃鹫成群结队盘旋在天边,它们俯冲着落入尘世,站在雪地里美美地饱餐一顿,然后互相嬉戏着远去。不必争抢,因为食物充足。
眼看着天气渐渐回暖,若是任由这些尸体留在北境不予理会,迟早会因为尸气太重而引发疫病。届时偌大的北境数十座城池,就真的会变成一座无人胆敢踏足的死地!
于是齐王田宗一声令下,小王爷田孟率军三万,一路北上收复失地,并顺带着处理沿途路上的尸体。
尸骨的数量那么大,且大多都是死了很久被埋在雪中的,一个个土葬当然是不现实的,索性便都混在一起火葬了。生来是尘死后归土,不论出身不论国别,反正人之一死,也是万念成灰。
“今年秋天的枫叶肯定很好看。”
叶清宁坐在赤叶城北城城墙边的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小棚子里,拢着手眺望远处的长街,冷不丁自言自语冒出这么一句话。
城门口有一处粥棚,一袭蓝色衣裙的柳绯烟站在棚子底下,给所有出城回乡的流民百姓派粥。她长发挽成团状束在脑后,左手持碗右手拿勺,额头上虽说已经沁出了些许汗珠,但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
叶清宁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却有些无奈。他们俩相识相知也有十多年了,从最初那个在赌桌上故作冷静沉着的假小子,到后来独当一面的【醉梦楼】小主人,偶尔是知心的大家闺秀,但大多数时候又都有些蛮不讲理……即便是自认平生算天不足算人无遗的叶清宁碰上这么个百变魔女,也实在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一面才是柳绯烟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你在想什么?”柳绯烟不知何时走到了叶清宁所在的棚子里,坐下喝了口水润了润喉。
“我在想,照这么派粥,恐怕用不了十天半个月,我留下的那点聘礼就要花光了。”叶清宁笑了笑,伸出手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然后低下身子给她的裙摆系上了一个结。
“我都把【醉梦楼】搬过来当嫁妆了,还稀罕你那点聘礼?”柳绯烟一双好看的眸子弯成月牙,笑过之后又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一次花了很多银子吗?”
叶清宁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两?”柳绯烟眨巴眨巴眼,虽说当了这么多年的【醉梦楼】掌门人,但是掌门人也不是管钱的啊,所以她对于金钱的概念其实反倒不如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习惯了的叶清宁。
叶清宁摇了摇头:“往大了猜。”
“一万?”柳绯烟秀眉微皱。
“十万两啊。”叶清宁叹了口气,看着柳绯烟那惊讶的表情,轻声笑了笑,解释道,“烽烟一起,流民十万,虽说不是人人都需要救济,但大部分都是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如今战事结束,北境空了数十座城,流民们也不适合留在南方了,但是归家千里路途遥远,如今又是料峭春寒的时节,跋涉这么远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如今这世道粮食太贵了,我的【暗辰】这些年虽说积攒了一些财富,但也只够送他们一碗热粥的。”
“你这哪里是一碗?从赤叶城往北,每隔三十里一处粥棚,你身边现在除了一个奇伯,其他人怕是都跑出去派粥了吧。”柳绯烟有些唏嘘,说道,“一群江湖高手,尽做这些打杂的活儿,也是难为他们了。”
“没办法,人手不够啊。”叶清宁又叹了口气,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抛开我个人的恻隐之心不谈,如果不尽快让这些可怜之人回到家乡,时间长了就怕他们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揭竿而起,如今的天下委实是经不起折腾了……我现在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啊,其实就是想得太多了,而且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柳绯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连做件好事都能扯到你的家国天下上去,这样就不累么?”
“有你在,其实没那么累。”
叶清宁小声嘀咕了一句,柳绯烟假装没听到似的把头撇到一旁,去看远处代替她派粥的若瑾小姑娘和那个一直抱着刀伞不撒手的冰块脸墨弦。
“我昨晚做了个梦。”沉默了一会儿,叶清宁突然开口说道,“我梦见我回到邙山了,我们师兄弟四个在枫林里读书,不知怎么的我睡着了,再一睁眼就是一片火海……”
柳绯烟转过头,对上叶清宁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眸子,不禁有些心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我像一个幽灵一样在火中行走,我所到之处尽成灰烬,我看着那些很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倒在我面前,可是我无能为力。”叶清宁脸色没什么表情,只是痴人梦呓一般轻声说道,“我从前山走到后山,一个活人都没有看到,一转头,就看到我师父和师娘。
我师父还是那副为老不尊的德行,我小时候一直很好奇这么漂亮的师娘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好好保护清风和清漪,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事的。”柳绯烟握紧他冰冷的手,轻声说道,“等这边的事了结了,我陪你去蜀中,去找你师弟……”
柳绯烟话音未落,眼前排着队领粥的流民之中却瞬间冲出来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手里握着匕首,刺向毫无防备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