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在颠簸与噩梦中惊醒。
淅淅沥沥的光穿过马车的帘子落在她身上,她睁开眼,后脑勺依旧有些疼痛——昨夜梼杌那一记手刀是下了死手的。
混沌坐起身来掀开帘子,一袭黑衣的梼杌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一根马鞭,沉默地如同一潭死水。
车外的世界天已大亮,日头当空,阳光普照之下,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融。两匹腿肌健壮的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速度很快,官道之上两侧光秃秃的杨木飞速后退。
混沌扒住车辕,偏过头往后看去,偌大的洛城模糊到只剩下一个轮廓,像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马车走了一上午,混沌又不以轻功见长,如果想要徒步回去,至少也需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到,而那时天色已晚,城门估计是关闭状态的,只有到了明日辰时才会再次开启。
混沌咬了咬牙,纵身一跃想要跳下马车,却在半空中被梼杌一把抓了回来按在马车上。
“松手!”混沌怒目圆瞪,一脚踹在梼杌仅存的那条手臂上。
梼杌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坐在车辕上,任凭混沌拳打脚踢,整个右臂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按住混沌。
“我叫你松手!”混沌挣扎不开,一怒之下一口咬在梼杌手腕上,一丝鲜血从黑袍底下溢出。
梼杌纹丝不动,却没有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你以为你现在回去了,你就不欠胖子什么了吗?”
化雪的天气总是要比落雪是冷上很多的,而梼杌此时的语气要远比天气还要冰冷得多。
混沌闻言愣了一下,牙口下意识松开了一些。
“我和胖子认识有十多年了,十多年前的他还没这么胖,但也比同龄人胖很多了。”梼杌语气略微柔和了一些,缓缓说道,“我和他都是江州人,江州苦寒,百姓家中无余粮,胖子那时候的饭量又大,所以很早就被家人抛弃了。”
混沌松开了牙齿,她不明白梼杌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但涉及到身世的事情,无论是胖子还是梼杌以前都是讳莫如深的。现在梼杌主动提起,混沌还是很想听的。
但是如果梼杌此刻松手,哪怕不听这故事,混沌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至于我,我被抛弃的时间比胖子还要早一些,而且不知道原因……那样人不如狗的世道里,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梼杌波澜不惊地回忆着这些往事,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和胖子是在一座破庙里认识的,说是破庙,其实就是个乞丐窝,里面住着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小乞丐。胖子能吃也能打,寻常三五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碰到他只有挨揍的份。
“而我,我那时也瘦,但手脚灵活。经常去赌场里帮那些光着膀子的赌徒出老千,以此换一些吃食;或者大街小巷到处乱窜,见到哪个富家子弟荷包粗,就顺手牵羊劫富济贫了。我把吃的分给胖子,他罩着我在破庙里一起当孩子王。
“但是老话说得好,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做多了,总也有失手的时候——我这只手臂,就是那时候断掉的。
“之后的日子过得要艰难许多,但我和胖子互相搀扶着,抱团取暖之下倒也勉强能活下去——直到后来,我们在赌场里遇到了当时还年少的少阁主,出老千骗他不成反倒是被他忽悠惨了,签了份卖身契加入了【孤月】,然后就跟着少阁主混了。”
混沌默然,有些事情,说起来轻描淡写古井无波,但只有当事之人自己心里清楚,这苦水究竟有多苦。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胖子,他其实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啊,在我失去了一只手之后更是如此,要不然天机阁武功心法无数,他怎么偏偏去学那横练内功,把自己打造得金刚不坏呢?至于那压缩内力的旁门左道,只是不得已拼命时才用的。”梼杌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酝酿片刻才回过头,看着混沌的眼睛轻声问道,“但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却为了你三番两次把自己置身于险地之中,混沌你这么聪明,当真看不出他对你的那份心意吗?”
混沌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才沙哑着嗓音说道:“我知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这是两码事啊。”
“他喜欢你,和你喜不喜欢他,的确是两码事。”梼杌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他为了你不惜把命赌进去,但是你现在却想回去送死,你把胖子的命当成什么了?或者说,你回去只是为了求一个心安,求一个两不相欠?”
不等混沌回答,梼杌便松开了按住她的那只手,然后回头勒马停车,轻声说道:“我言尽于此,你如果还想回去,这里有两匹马,都是日行八百的良驹,你挑选一匹代步,必能赶在日落前赶回洛城。我不拦你。”
混沌靠着马车的横木上,她眼神空洞望着天空,绝美的半张脸上有一丝泪痕。
梼杌说得没错,饕餮为了她,真的做了很多很多。那日一同围杀转轮王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拼着自爆血管元气大伤的胖子,直到最后一刻仍旧把她护在身后,一个人去跟转轮王硬碰硬;那个浑身浴血的血人,在一切结束之后像是忘了疼痛一般冲着她傻笑……
混沌回过神,从马车上跳下来,用匕首割断马与马车之间连接的绳索。
梼杌坐在车辕上,只是皱了皱眉,却遵循约定没有阻拦。
混沌骑上一匹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方向却与洛城的方向是相反的。
梼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沉默了许久,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跳下马车,望着只剩下一个轮廓的洛城,他想胖子如果知道了,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胖子,皮糙肉厚的胖子,等我们回来!一定!”梼杌独自一人喃喃自语。
言罢,他转身取了另外一匹马,朝着混沌远去的方向前行。
马踏雪泥,留下两行蹄印,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