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
吴忧看着倚着桌子静静地看着这些苦苦背书的孩子,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他吴忧小的时候,一直是在跟随父亲学医的。那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洛城,父亲治病救人,母亲织布抚琴。他依稀记得母亲长得很漂亮,在年少时就想过为什么这么漂亮的母亲会嫁给他的父亲。
那时洛城以北三十里有座山叫邙山,邙山之顶有个【天机阁】,父亲和天机阁阁主交好,那个阁主有三位弟子和一个女儿,吴忧总和他们一起玩。有一次阁主的二徒弟叶清宁偷偷地拉着他说了一些话,就是这些话,间接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昨日我刚刚在师父那里学了相面之术,你的面相非常吉利,他日必当位极人臣,等你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哦!”少年脸上满是卖弄,“这是天机,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告诉别人哦。”
吴忧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相信他,但这些年来,他真的也没有对谁说过这件事。
再后来,母亲不知怎的患上了很严重的病,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父亲也是翻遍了所有医术才找到一个治疗的法子,但这法子需要鬼医莫问相助。父亲当即便带着母亲和他南下,去江州找鬼医。
但母亲最终也没有熬到江州,南下到宁州时,她就去世了。
吴忧从未见过父亲那么绝望过,他是人人景仰的神医,他能医治天下几乎所有的疑难杂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
或许,吴忧就是从那个时候对医术这个东西,彻底失望了。
后来,神医吴名便在宁州落脚,在这运河之畔开了间酒馆,这一开就是十多年。十多年来,很多人慕名来找他吴名治病,他却只是闭门谢客,专心酿酒。
吴忧后来拜宁州一代大儒为师,师父问他为何要读圣贤书,他想了很久才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道我父亲是天下最高的医生,他却救不了我母亲,医术一道终究有极限,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再往后,大俞各诸侯王貌合神离,分崩离析,宁州成了诸侯们明争暗斗的战场,天下势颓,百姓流离失所。而一场地动,更是让宁州彻底垮了下去。
吴忧曾经问师父天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师父的回答让他沉默了很久。
“我要是知道,便不会到了这把年纪还在苦读圣贤书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后来在叶清宁口中知道了。这位天机阁的少阁主自幼体弱,每年都会来到宁州找吴名开药修养,这也是吴名唯一的破例。
那天叶清宁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壶药酒,他倚着门槛醉醺醺地解答出了吴忧一直没有搞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因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所有的争斗,无外乎利益二字……”
“可是这样的天下,我不喜欢。”
“不喜欢啊,那就去改变它吧。”叶清宁半梦半醒,道,“我给你算过,你必当位极人臣,助天子治理天下……”
吴忧如今想来,才发现他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自己为什么放弃父亲的绝世医术,而转头去读圣贤之书了。
因为不喜欢,所以想要改变。
但改变又谈何容易。他吴忧寒窗苦读十多年,阅尽天下书,一篇《九州赋》名动宁州。州郡因此举荐他入启明参加科考。
那日少年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自宁州往启明绝尘而去。他自以为以他的能力,已经足够改变这个天下了。
科考考场之上,少年挥斥方遒,整整十页纸,全是针砭时弊之作。他以为他的肺腑之言,能够引起朝野上下的注意。他以为繁华如启明,是他一展宏图的地方。
但是,一切都只是他以为。
他所谓的肺腑之言,根本没能被皇帝看到,进士的所有名额早已内定,任凭他的文章写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
但是他不服,他寒窗十年,为的就是让大俞朝着他所想的那个方向发展。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告御状。
一个少年,一介布衣,在最热血的时候,做出了最大胆的决定。但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他甚至没能见到皇帝的面,就已经锒铛入了狱。
他在狱中待了一个月,就被父亲的人脉救了出去。这时间并不算长,但对于他吴忧来说,这一个月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月。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让吴忧一回到宁州便大病了一场。这是心病,纵是神医吴名,亦无药可医。
后来吴忧甚至怀疑过,或许自己的母亲去世,也是因为心病吧。毕竟这天下,也只有心病是神医治不好的。
在宁州调养了数月以后,吴忧身体渐渐恢复。此后他便开了一个私塾,每天教一些孩子读书识字,再也不去想什么家国天下。毕竟大俞国已经烂透了,不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够救得回来的。
这私塾一开就是六年。
这六年来,吴忧时常想起叶清宁对他说好的那句话。他说他会位极人臣,可是他如今这副狼狈的样子哪里像是位极人臣。他想或许叶清宁只是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是他却傻傻地当了真。
雪还在落,吴忧从回忆中惊醒。
此时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披着白裘青衫,目光中满是笑意。另一个人跟在前者身后,仔细打量着吴忧。
吴忧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两位是谁?自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
一旁的云逸嘴角一抽,尴尬地笑道:“兄台这三个问题,太有深度了!”
而叶清宁只是微笑,他撕开脸上的面具,在吴忧震惊的目光下缓缓地说:“昔日我去时,你就在这里开了私塾,今日我回来了,你却还没悟透么?吴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