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一样，一辈子都身居江南的人，其实是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燕地苦寒”这四个字的。

位于大俞正北方的北燕，一年四季中最长的就是冬季。从每年的八月份到次年正月末，这中间近半年的时间里，北燕都是以冰天雪地的气候为主的。

对于燕人而言，这漫长的冬季就是战神手中的弯刀，会带走草原上所有的老弱病残，留下他青壮的子民，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繁衍……

所以在北燕，几乎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在这样漫长的冬季里，从而见不到来年开春的第一缕金黄色的阳光。

这个冬天，尤其如此。

不过这一些对于影子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虽说他一路北上也见到了很多冻死饿死在雪地里的燕人的尸体，但他毕竟不是北燕人，他身体里与生俱来流淌着的血液让他无法对着这样的惨象感同身受。

不过这样的天气也确实给影子带来了一些困扰，这种困扰来自于他的刀。

对于一个刀客而言，一把趁手的刀的价值丝毫不亚于自家媳妇儿，当然这话并不是影子说的，是一个混迹江湖多年的刀客说的，当然那个刀客最后临死也没找到个媳妇儿，如今想必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话虽如此，但是这个比喻其实是没错的，宝刀如同美人。美人需要胭脂水粉的装扮和保养，才能使容颜较长时间地保存下来，不至于过早地迟暮凋零。而宝刀也同样如此，再好的刀，如果只知道一味砍杀而不知道保养，不仅刀锋会严重受损，刀本身的寿命也不会太长。

所以一个好的刀客，自然也会保养自己的刀。江湖上最常见的保养武器的方式就是上油，不同的武器不同的材质都会上不同的油。所以行走江湖的刀客行囊里必然有一壶刀油，银子可以没有，刀和刀油必须带上。

影子的困扰就在于，他行囊里的一壶刀油……冻成冰块了。没错，就是冻住了，影子翻来覆去往下倒愣是一滴油都漏不出来，当然这也很正常，毕竟这是北燕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之一，啐口唾沫还没落地都能凝成冰块，一壶刀油被冻住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这对于一个每天必须给刀上油的刀客而言，无疑是一件很头疼的事。

影子盘腿坐在马车上，低着头看着那横放于双腿之上的长刀和左手上握着的刀油，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型。

思考良久，影子也没有想到该怎么给这破玩意儿解冻，索性也不再想了，抬起头望了望周围的环境。

这是片临时的营地，满载货物的大车围成一圈，里面一层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帐篷，最中间的是一团篝火。捆扎货物的绳子上缠了黑色小旗，扎营的是一支有字号的商队。商队的老板江胖子坐在篝火前有些戏谑地看着不远处的影子，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只是一瞬影子便转过头去。

影子一身武道修为已经是宗师境界，身上又披了一件还算厚实的棉衣，所以寒冷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大的问题，所以也就没有和众人一样围坐在篝火旁取暖了。

当然，不愿意坐在篝火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对于带着好几车炸药北上入燕地这件事，虽然江胖子已经拿自己半生行商的信誉担保过绝对不是在卖国，影子却多多少少的还是有些心怀芥蒂的。并不是说怀疑某胖子的信誉问题，只是两人相交多年，江胖子这种支支吾吾不肯坦诚相待的行为让影子有些不爽罢了。

耳边传来鞋子踩入积雪中清脆的响声，影子转头看过去，只见东家江胖子拢着袖子佝着腰踏着小碎步向影子跑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壶酒，活像一只受了冻的肉刺猬。

影子有些绷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刚温好的酒，尝尝。”江胖子在马车边停下，把酒递给影子，笑道，“这可是我大老远从宁州捎上的，神医吴名亲手酿的药酒，驱寒的。”

影子默默地接过酒壶，饮了一口，便有一股暖流从口齿间滑入胃中，继而散遍全身。

“好酒！”影子难得蹦出了两个字。

“嘿嘿。”江胖子笑了笑，道，“这冰天雪地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老弟你也不必在这死守着，过去和弟兄们一起烤烤火可好？”

影子有些犹豫，但是看到东家冻得通红的脸，知道自己要是不过去估计他也不会安心，随即点点头，把刀放回背上便跟着江胖子一起走到篝火旁。

江胖子伸出手，接过影子手里装着刀油的壶，随手丢进篝火之上支起的那口大锅之中，利用锅中温水融开凝固的刀油。

影子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江胖子有些得意，嘿嘿地笑了两声。

夜色虽然不浓，但风雪正盛，明天还要赶很远的路，所以营地里大多数人都早早地钻进了帐篷里。

江胖子倒是没什么困意，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卷地图，摊开来放在篝火旁，借着火光指给影子看。

那地图是北燕的地图，分别标注了北燕九大部族的势力范围，极为详尽。

“老弟你看，我们现在在这里。”江胖子指着地图上一条红色的线上的一个点，道，“顺着这条红色的线往北走，最迟明天傍晚我们就能见到北燕的王城——整个草原上唯一一座用土石堆起来的城池，传说中耶律傲天为赤阳部落打造的堡垒！”

影子皱了皱眉，他看着那条用朱砂画上去的红色的线条，才发觉自己这一行人入了北燕境内以来，其实一直都是按照这条线路来走的，因此才没有撞上任何北燕士卒。他原本以为这只是运气好，现在看来，倒像是有人早就把最安全的线路交给了江胖子。

江胖子没有理会影子的疑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路都没出什么岔子，就剩这最后一天的路程了，都仰仗老弟了！”

影子没有答话，只是随手捡了根木棍，从锅里挑起装着刀油的油壶，轻轻摇了摇，有液体流动的质感。

他单手抽出自己的长刀，横在膝盖上，火光映照在刀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江胖子满意地点点头，拢着手看着那燃烧得正旺盛的火光，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