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听了丈夫的话,不觉也笑了,道:“瞧我这记性,正是呢,咱们宝丫头才六岁,急什么,便是过个八、九年再说此事也不迟。雅*文*言*情*首*发不过,除了通灵宝玉,别的竟想不起还有谁有玉了,何况那上头的话乃是一对,可见是有神佛的。”
薛老爷却道:“天底下也未必只有宝玉一个人有玉。”薛老爷目光灼灼,女儿胜过儿子十倍,才气逼人,他如何不对之寄予厚望。虽然他知道荣国府是极恰当的人家,但是说不定女儿还有更好的前程,此时不宜说定。
薛姨妈怔了怔,再无言语。
女儿年纪虽小,心性却高,儿女皆是丈夫陶冶熏陶出来的,薛姨妈如何不知道。
对于宝玉,薛姨妈未见其人,已闻其名,心里爱得不得了,今年才多大年纪,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灵慧聪颖,又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心头肉,老太君将来的梯己都是他的,从王夫人信中说起旁人对宝玉的赞誉,都说他如宝似玉,可见模样儿也是一等一好的,这样根基、门第、富贵、才华、模样都齐全的人,若是错过了,真真是天理难容。
薛姨妈对宝玉十分满意,她原是仕宦名家之女,素日结交的都是官宦家的小姐,若不是因王家看中了薛家的财气,她如何能低嫁到薛家,导致她如今应酬的多是生意上的人,若遇到官宦人家,都得卑躬屈膝地去行礼,即使他们争相奉承也难掩心中失落,为此,她和往日的手帕交都没有什么来往了,恐她们看自己的笑话。
虽然她娘家权势极高,但到底是夫贵妻荣,薛老爷并没有替她挣个诰命,薛姨妈迫切地希望宝钗嫁入达官显贵之家,相对他们家的身份来说,嫁到荣国府真是再好不过了。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近日丈夫重病,长子胡闹,使得她疲惫非常,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今想这些太早了些,竟是先放着罢,横竖和尚早说了,唯有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既然和尚这般说了,必然是天赐良缘,咱们竟是听从得好。”
薛姨妈最信僧道,不肯违拗半分。
薛老爷点点头,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茶润喉,放下茶碗,摩挲着拐杖,问道:“也是,先配好宝丫头的药要紧,有了药,想是这病根儿也能去了。姨太太打发人来,说了什么?”
薛家如今全仰仗着王家和贾家两门亲事,来往自是十分密切。
提起王夫人的书信,和周瑞家的言语,薛姨妈自恃娘家势大,倒不在意贾敏不肯答应的事情,只是觉得面上过不去,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报喜的,二姐家才娶的媳妇儿已有孕了,今年就能抱到大孙子呢。还有,就是二姐向咱们家道谢的,说咱们照顾珠儿周全。”
薛老爷恍惚想起去年贾珠南下金陵参加秋闱,便是住在自己家,只是时运不济,那样文雅俊秀谈吐不凡的外甥,竟然落榜了,只得黯然回京。
想到贾珠,难免想到自己独子,薛老爷一肚子气,道:“虽说珠儿不曾考中举人,但是他才多大年纪?这读书上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回信劝着姨太太家。倒是咱们蟠儿该好生教养了,珠儿在他这样年纪的时候,四书只怕都念完了。宝丫头现今也上了一年学,认得字倒比他多,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哪能不学无术呢?”
薛姨妈抱怨道:“咱们家便是不读书也比读书的人强,我原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如何教导蟠儿?老爷竟是将教导宝丫头的工夫多花些在蟠儿身上,想必不几日便知道上进了。”
薛老爷正欲开口,忽听外面通报道:“老爷,太太,姑娘来了。”
听了这话,薛老爷眉头舒展,忙命进来。
薛姨妈见状,只得住了嘴。薛蟠是她求神拜佛好容易才得的,虽然知道溺爱不妥,但是他乃薛家长房的孤根,何况他们家富贵无匹,一见到薛蟠撒娇撒痴,大哭大闹,不肯去上学便软了心肠,哪里舍得十分管教。
却见帘栊打起,宝钗已走进来了,圆脸杏眼,翠眉朱唇,不沾半点脂粉,天然一段矜持,颈中戴着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下缀薛姨妈口中新打的金锁,银粉撒花的衫子更衬得她肌肤如玉,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将来必是牡丹一般的天香国色。
又看女儿行礼,举止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薛姨妈愈加得意了几分,遍观金陵上下若干贵贱女子,再没有比宝钗模样生得更好的姑娘家了。
薛老爷招手叫宝钗到跟前,关切地问道:“昨儿的功课做完了?”
宝钗忙笑道:“父亲放心罢,昨儿晚上就做完了,今儿又看了两篇文章,倒觉得十分有理,正要请教父亲呢。”
薛老爷听了,忙问是何书,又带她去书房里讲解。
不知不觉到了晚间,薛姨妈料理完家务,命人赏了周瑞家的一干人等好酒好菜,正欲打发人请薛老爷用饭,忽见薛蟠身边七八岁的小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太太,大爷在外头打了人,被人扣了下来,叫老爷太太拿钱去赎呢。”
那小幺儿鼻青脸肿,嘴角还有一点血丝,衣襟也撕了一道口子,形容十分狼狈,薛姨妈眉头倒竖,喝道:“怎么一回事?谁敢扣了大爷?”至于薛蟠惹事,早已是家常便饭,薛姨妈自恃财势,毫不在意,横竖每一回都是别人畏惧自己家而息事宁人。
小幺儿吓得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道:“是新任应天府知府大人的公子。”
薛姨妈乍然闻得竟是本地父母官,不觉一怔。这倒不好了,他们家和新任知府家没什么来往,若是旁人还罢了,不由得问道:“怎么被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给扣了?”牵扯到知府公子,薛姨妈亦不敢做主,一面说,一面忙吩咐人去请薛老爷过来。
薛老爷听到此消息,登时勃然大怒,到来时,正听小幺儿道:“谁也没想到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竟在醉仙楼里宴客,见大爷闹事,便讽刺了几句,大爷年轻气盛,便喝令麾下下人去打,哪知知府公子身边竟跟了三四个少年,人多势众,咱们的人打不过,他们便扣了大爷。”
宝钗跟在薛老爷身边一起过来,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薛老爷气得大咳,问道:“你这刁奴,还不快快说实话,因为什么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原本他正在担心新任知府的到来,不知如何对待本地官员商贾,正想着准备厚礼登门拜见,哪里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和知府家的公子打了起来。他们家虽然不在乎区区一个知府,但是知府却是父母官,许多生意都得官府照应着,贾家王家鞭长莫及,因此每年都得花费极大的银钱打点上下官员,当然了,更多官员畏惧贾家王家之势,对他们趋之若鹜。
宝钗上前扶着父亲,柔声道:“父亲莫急,且听小幺儿如何说,再责骂不迟。”
小幺儿眼里登时闪过一丝畏惧,忙道:“大爷听说醉仙楼新来了淮扬一带极有名的厨子,做得一手好淮扬菜,便要去尝尝,不想去的时候座无虚席,雅间儿都有人了,大爷气愤不过,责骂了醉仙楼的掌柜几句,让他立时腾出雅间来。不妨知府公子正在楼上宴客,听了去,便出言讽刺咱们家好大的威风,竟倚仗权势,逼迫他人让位。大爷天生的性子,老爷知道,受不得激,又见知府公子居高临下,顿觉受辱,便打了起来。”
说话间,小幺儿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年纪小,不过是给薛蟠取笑逗乐的小幺儿,这会子陪他出门遇到这样的事情,老爷太太必然不会责备自己的亲儿子,只怕自己要受苦了。小幺儿一阵沮丧,都说老爷太太是慈善人,可事及薛蟠,便成了怒目金刚。
听完来龙去脉,薛老爷浑身颤抖,宝钗道:“父亲莫及,妈也别恼,竟是快快预备一份厚礼,送到知府家赔礼道歉罢。不管怎么说,原是哥哥的不是,咱们家赔礼方是上策。”
薛姨妈本自六神无主,听了女儿的话,又有丈夫在跟前,登时静下心来。
薛老爷看了女儿一眼,到底比薛蟠强了十倍,伶俐得很,不禁赞许地道:“宝丫头说得不错,咱们赶紧预备一份厚礼送到知府大人府上。咱们既去赔礼道歉,想来知府大人不会因为蟠儿小孩子家胡闹就怪罪了咱们家,到那时,蟠儿自然就回来了。”
薛姨妈忙道:“我这就去打点,织造府才送过来的几匹刻丝正好用得上。这知府才来了没两日,倒是听说连带家眷一起来了,咱们家进上的脂粉宫花也预备些。”
薛姨妈说完,匆匆便去打点,剩下薛老爷看着小幺儿,道:“你说实话,知府公子扣下大爷为的是什么?我不信只是因为打架。”
小幺儿踌躇了片刻,嗫嚅道:“大爷叫人打架的时候没留意,坏了醉仙楼许多桌椅,又打坏了不少酒菜,惊扰了许多客人,知府公子问掌柜的损失了多少,几达百两,因此便让我来跟老爷太太说拿一百两银子去赎人,不然便扭送到衙门去,治大爷一个扰民之罪。”
宝钗听到这里,皱眉道:“大爷身上便没短过银子,一百两银子竟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要?撂给他们便是。再说,若是打发人来,怎么着也不该是你。”
和薛蟠身边的奶父奶兄并小厮相比,小幺儿的年纪太小了些。
小幺儿低头道:“不知道知府公子和其他人是怎么商议的,说跟着大爷的其他人都打了人,不能轻饶,就叫我一个人回来报信儿。至于大爷身上的银子,早在打完架后被知府公子带的人拿下时搜罗了干净,赏给那些下人吃酒了。”
宝钗闻言,不禁道:“这知府家的公子,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小幺儿无言以对,心道:“知府家的公子已是极慈善了,若是身边那位穿宝蓝衣裳的公子做主,只怕早就扭送衙门了。”直到此时,他仍旧对知府公子身边身着一青一蓝的两位公子十分畏惧,尤其是蓝衣公子,那眼神儿比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大人都凌厉。
薛老爷不以为然,道:“新来知府,等知道了咱们家的厉害,便不会如此了。”
宝钗想了想,的确如此,自己从小到大,有不少官员人家都奉承自己家呢,不得自己家意的,许多都坐不安稳。原先应天府知府的太太还几次三番地奉承自己母亲,听说就是自己的舅舅保本,举荐了他们家高升,所以他们对自己家感恩戴德非常。
别看宝钗年仅六岁,但是她自小跟着薛老爷读书识字,又因胜过兄长,更得薛老爷十分看重,读了极多的书,颇有几分薛老爷的性子,早已明白世事了。
在薛姨妈打点礼物的时候,薛老爷命管家拿了二百两银子随着小幺儿去醉仙楼带薛蟠回家,自己却换了衣裳,递了帖子去知府家。
各位看官,你道新任知府是谁?却是林如海的同科,曾经到云南做官的探花程胜。
程胜在云南因一直有沈雪照应着,本身办事又精干,倒也平安,后来沈雪从五品升到了四品,去了山东做知府,如今又连任巡抚,他却在云南熬了好些年,好容易升到了沈雪原先的同知之职,又过六年,才升到现今的应天府知府。
程胜早在云南定下来时,便接了妻儿团聚,如今一家同至金陵,因想着离扬州颇近,正交代妻子送礼去林家,听说金陵薛家老爷来拜,微微皱眉,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程太太道:“想是有要紧事,老爷见是不见?”
程胜叹息道:“怎能不见?为官多年,别的没学到,就这份圆滑世故的工夫愈加好了,听闻金陵薛家是金陵护官符上头四家之一,不见,指不定将来又如何呢!”
又道:“天也晚了,打发人去瞧瞧,辉儿怎么还没回来。”
程太太听了,不禁笑道:“林哥儿和俞公子听说随着先生到金陵游学,可巧叫咱们遇到了,辉儿又是个年轻心热的性子,虽比林哥儿和俞公子年纪大,却不如他们见多识广,他们在外面酒楼里吃饭,再热闹些,又要送林哥儿和俞公子回去,难免回来晚些。”
程辉乃是程胜之次子,今年十八岁,本性伶俐,旧岁才中了秀才。程胜的长子名唤程耀,今年二十三岁,比程辉更聪明清秀,可惜体弱多病,见不得风,至今尚未娶亲。因此便由程辉去陪俞恒和林睿等人,后者二人随着先生来的,亦非他二人,二三十个人早都拟定在林家旧宅居住,林睿和俞恒过来拜见了一回,昨日已在他们家用过宴了,至今日午间则是程辉在外面设宴请他们品尝淮扬菜,早说了,等他们用毕送他二人回去方能归家。
程胜道:“好歹叫人留心着,莫要太晚了。”
程太太答应一声,程胜方换了见客的衣裳,往前厅走去。
来的只有薛老爷一人,拄着拐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两鬓却略有斑白,瞧着比四十多岁的程胜显得更加苍老憔悴些。
程胜暗暗打量完,又见他备了厚礼,不悦地道:“送这些礼做什么?”
薛老爷陪笑道:“小儿淘气,得罪了府上的公子,还请大人宽恕。”
程胜听了,眉头紧皱,忍不住道:“这是几时的事情?怎么本官倒未听说?再说,犬子今日在醉仙楼宴客,如何和令公子起了争执?”说到这里,蓦地站起身,满脸严峻之色,自己儿子也还罢了,可是今儿宴上可有林睿和俞恒两个呢!
程胜常得林如海照应,心里对林如海十分感激,多年来不曾断了书信往来,那俞恒又是太子妃的胞弟,若是被冲撞着,自己如何向俞家、林家交代?
因此,程胜即刻命人道:“速速去打探,二爷惹了什么事情,另外几位公子可平安。”
下人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去醉仙楼,不想竟在半途遇到了程辉,薛家已领了薛蟠回去,程辉送了林睿和俞恒等人方回来。这下人忙与程辉说明缘故,跟在程辉身后回了家,程辉听说薛家来人,略一沉吟,便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由得一声冷笑,直接到前厅给程胜请安。
见程胜面色沉静如水,程辉倒无忐忑之色,只是看了薛老爷一眼。
彼时程胜已从薛老爷口中知晓了来龙去脉,薛老爷原本赔礼之后便欲告辞,不想程胜非要等儿子回来问清楚,因此静坐吃茶,看到程辉,只听程胜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程辉二话不说,跪倒在程胜跟前,口内却道:“父亲有什么话教导儿子,只管说,儿子洗耳恭听。只是儿子才送了客人回去,竟不知惹了什么事,令父亲如此生气?”
程胜道:“我命你好生待客,哪里想到你们竟和人打架,你可有话说?”程胜素知自己儿子的脾性,又有林睿俞恒在侧,想来不会自己惹事,反倒是薛蟠名声不佳,最是言语奢侈性情傲慢无礼的人,他虽然言辞严厉,心里却不认为是儿子之过。
程辉笑嘻嘻地道:“这么快便传到父亲耳朵里了?父亲放心罢,他们要打儿子和林、俞两位兄弟,偏生不如我们人多,因此林兄弟和俞公子都不曾受伤。”
薛老爷听了,连忙站起身,道:“都是小儿无状,怨不得公子。”
程胜却道:“薛老爷请坐,等我仔细问完罢,若是犬子之过,必叫他上门给令公子赔不是。辉儿,我问你,林公子和俞公子可曾吓到了?明儿我带你亲自去赔礼,他们好好儿地去吃淮扬菜,竟遇到这样的祸事,我如何向这两家交代?”
程辉笑道:“不曾受委屈,俞公子身边有两个太子殿下给的侍卫,功夫厉害着呢。”
听到这里,薛老爷顿时大吃一惊,才坐下的身子复又站了起来,太子殿下给的侍卫?那位俞公子是什么来历?薛老爷行商多年,见多识广,顿时就想起了太子妃的娘家姓俞,难道竟是俞家的公子?不知道另一位林公子是哪一家的公子,连程胜都说不好交代。
薛老爷不及多想,便听程胜道:“亏得你们平安无事,不然我岂不是愧对林大人和俞老夫人?”
又见程胜对着自己微笑,道:“薛老爷有所不知,这两位公子,一位是两淮盐运使林家的长公子,一位是太子妃的胞弟,因林大人和我是同科,两家有些来往,两位公子近日到金陵游学,闻得我至应天府上任,便来拜见了一回。因此,听了此事,未免担忧些。”
薛老爷脸上颜色一变,原本他还想着以自己家的财势,谅程胜也不敢如何,唯有平息一途,不曾想,竟是林如海的儿子和太子妃的兄弟。他当即诚惶诚恐地道:“原来竟是这两家的公子,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我该亲自去请罪才是。荣国府政老爷原是我们家的连襟,也是林大人的内兄,说起来,倒是有一点子亲戚关系。”
程胜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这就更好了,想来林公子和俞公子不会怪罪令公子。况今日之事也有犬子之过,明儿我带犬子去给令公子赔罪。”
薛老爷连称不敢,忙道:“是小儿不是,如何能劳大人如此?委屈了公子了?”
程辉跪在地上,低着头,暗暗撇了撇嘴。薛家和贾政是亲戚,但是和林家可半点瓜葛没有,在这里攀亲带故做什么?薛家恐怕还想倚仗权势,让自己家息事宁人,没料到得罪的人身份尊贵,不然定然不会藉送礼为由,到自己父亲跟前说这么些话。程辉因大哥体弱多病,自己要担负一家门楣,跟程胜见过许多同僚,心机手段都不缺,哪里能不晓得薛家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先送了礼,堵住父亲的嘴,不再追究薛蟠先挑事打人的事情。
程胜道:“犬子既有过,理当如此,哪里说得上是委屈?”
转头问程辉道:“薛家的公子现今可送回去了?今儿暂且记下,明儿跟我去赔礼,若是打坏了薛公子,有几个你才能赔得起?”
程辉如何不知自己父亲的心思,薛家既想仗势,企图压倒父亲就任的气势,自己父亲做官多年,自然懂得如何反击,言谈之间说起林家和俞家,便是让薛家知难而退,不要以为薛家有权势,那些险些被薛蟠打了的公子来头更大,说什么仗势欺人,无非比的就是谁的权势更大,遂低头顺眼地道:“回父亲,并不曾伤了薛家的公子,只是破费了一百两银子罢了。”
程胜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伤人便好。
程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是没伤薛蟠,不过打了他却是真的,只打无伤,真真俞恒身边的侍卫厉害,打得那样狠,一点儿伤都没有。
薛老爷心里却苦涩非常,若单程家公子他们不怕,偏偏牵扯到了林家和俞家,只能再三赔礼,只说是薛蟠的不是,该当自己赔罪,又要去给林睿和俞恒赔不是。
程胜道:“不过吃一顿饭,你让薛公子一回又如何?何必讽刺薛公子,惹出这等事端?”
程辉目光一转,望了薛老爷一眼,随即讶然道:“这话从何说起?儿子素来不惹事,哪会无缘无故地讽刺薛公子?薛公子做了何事,值得儿子出口?父亲竟是同儿子说得明白些才好,不然儿子一头雾水的,心里觉得冤枉。”
薛老爷心中顿觉不妙,难道小幺儿所言非真?他说给程胜听的,自然是小幺儿之语,未曾删改半分,只一味向程胜赔罪。
程辉听父亲说完薛老爷说过的原话,冷笑一声,向薛老爷道:“那小幺儿说话不尽不实,倒劳累薛老爷亲自过来,薛老爷回去该好生罚他才是!家严将将上任,小子谨言慎行尚且不及,哪里敢惹是生非,丢了家严的脸面?再说,小子和两家兄弟等人都在雅间推杯就盏,大吃大喝,怎能听到楼下堂中的话?继而出言讽刺?”
薛老爷紫涨了脸,道:“公子说得极是,我定是被小幺儿哄了。”
程辉却道:“不管如何,既然薛老爷来了,我也该说句实话才对,免得薛老爷不明不白,怪错了人。我和林、俞两位兄弟,另外还有两位兄弟的同窗,好几个人在雅间用饭,不妨令公子带人打了进来,掀翻了桌子,又让小子滚出去,把雅间让给他,小子气不过,讽刺了几句,这不怪小子罢?小子正在宴客,遇到此事,焉能不恼?便是旁人,也不能心平气和。令公子被小子说得哑口无言,便喝令豪奴上前,我们亦是不得不还手罢了。”
听了这些话,薛老爷再想自己儿子横行霸道的性子,不觉羞愧难当,和小幺儿的话相比,程辉嘴里说的才是自己儿子本性,忙深深作揖道:“让公子们受委屈了,我教子无方,实在是愧疚之至。”
程辉忙跳起身,避了开去,道:“令公子年纪小,哪里能怨薛老爷?小子万万当不起。”
薛老爷又向程胜十分赔罪,方告辞离去。
程胜等他走后,看了儿子一眼,道:“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绝不会鲁莽行事,也没有因为薛蟠闯进雅间掀桌就大打出手的道理。
程辉端起丫鬟才送上来的茶碗,一气喝完,愤愤不平地道:“亏得薛家还敢上门来,说得也不尽不实,若不是林兄弟和俞兄弟来头大,说不定他们竟因此弹压下父亲了。另外,倘或不是怕父亲在应天府难做,我们早痛揍薛蟠一顿了。”
程胜一听,忙问其故。
程辉打发丫鬟等人都退下,方道:“那薛家说的倒像是儿子先惹事似的,殊不知都是那薛蟠之过,父亲只道他闯进我们在醉仙楼的雅间就完了?当着薛老爷的面儿我不好说,未免坏了林兄弟和俞公子的名声。那薛蟠今年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劳什子腌臜心思,他们闯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击案而歌,见林兄弟和俞公子生得清秀,我和另外几位年纪又大些,便说林兄弟和俞公子是我们唤来唱曲的小幺儿,非要他们作陪。”
程胜登时勃然大怒,道:“他怎么敢如此胡言乱语?”
程辉冷笑道:“林兄弟和俞公子何等身份?平素结交的都是什么人物?哪里听过如此言语?俞公子立时便命人将他们打出去,这才闹了起来。”
程胜面上闪过一丝厉色,道:“明儿你跟我一起去林家,亲自赔罪,原是你招待不周。”
程辉点头道:“父亲放心,我正想和父亲说呢,虽然不是咱们家之过,但却是发生在应天府地面上的事儿,又牵扯到了薛家,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我瞧着俞公子别瞧着比林兄弟年纪还小,性子却厉害得很。和俞家相比,薛家算什么?也敢这样侮辱人。”
和倚仗裙带关系的不同,俞家之所以出了一位太子妃,乃是俞家本身有功于国,而且个个争气,因此太子妃底气十足,只是十年前俞家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剩了俞恒一个。饶是这样,俞家其他嫡系、旁支子孙众多,便是不和,也都个个精明能干。
程胜叹了一口气,道:“这薛家,如今尚好,若是只剩薛蟠一个,必败无疑。”
程辉听了,深以为然。
程胜心里盘算着,金陵地面上护官符中能耀武扬威的,只有甄家,和甄家相比,薛家算不得厉害,其他人家也不如他们,经此一事,想来薛家也不敢对自己如何了。说来好笑得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偏偏在金陵这里竟是以甄家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马首是瞻,若是无权无势的官员,不得他们的意,往往做不得长久。
近二十年来,苏黎做过应天府知府,林如海也做过,中间其他人何尝没做过?只是都不如他们坐得稳,其他竟有好几任的知府因不满护官符上的人家,便被甄家等拿下马来。程胜早在接到任职文书后,就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林如海问个清楚明白了。
程胜忽然道:“怎么就这样巧?醉仙楼那么多雅间,薛蟠偏偏闯进你们的雅间里?”
程辉叹道:“谁知道呢?不过我们所处雅间乃是醉仙楼中最好的所在,临窗望景,里头十分阔朗,摆设的又是紫檀家具、名家真迹,在那里头吃一桌酒席要十两银子呢,寻常席面不过二三两罢了,薛蟠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只去了我们的雅间也未可知。”
程胜摇头道:“我看未必,且先让人打听打听,明儿我见了薛老爷,再让他细问问。”
程辉蓦地惊骇道:“难道是有人想利用薛蟠?故意叫他们和咱们家交恶?”
程胜站起身,道:“江南一带的势力十分繁杂,水深得很,一个不妨,便有倾覆的危机,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若是没有别人搀和其中自然极好,不过是小儿闹事,若是有人利用薛蟠来动摇我现今的位子,咱们早些知道是谁如此算计,也好早些防范。”
不独程胜如此想,薛老爷回去后,也在严厉询问薛蟠。
薛姨妈心疼地搂着薛蟠,埋怨道:“老爷怪蟠儿作甚?他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知道里头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再说,又不是蟠儿先动的手。”
薛蟠肖母,生得面如满月,眉眼俊秀,委委屈屈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哭道:“父亲不给我出气,怎么反怪我?他们打了我许多耳光,疼得很,跟刀割似的。”
薛老爷留心打量,面上肌肤光滑,哪里有半点伤痕肿胀?不由得喝道:“你在我跟前还敢说谎?好好儿的,哪里打了你?打人哪有不留痕的?你跟我说实话,好端端的,你闯进人家的雅间里作甚?还有,可曾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
薛蟠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此呵斥,顿时大哭起来。
薛姨妈一面解劝,一面道:“老爷快别问了,没见蟠儿哭得厉害。”
薛老爷气道:“你可知道他得罪了谁?你再这样溺爱他,瞧他明儿如何!”
薛姨妈道:“不就是知府家的公子?咱们已经备礼赔罪了,还待怎样?那知府家也不是什么有根基有门第的,比我娘家差远了,不计较倒好,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咱们家一句话就能罢了他的官儿,怕什么?”
薛老爷冷笑道:“若是别人,十个百个我也不管,偏偏今日不止有知府家的公子,还有两淮盐运使林家的公子,更有太子妃的亲兄弟!”
薛姨妈和薛宝钗闻言,顿时吓了一跳,林家,太子妃的娘家,那都是何等身份!
宝钗问道:“怎么牵扯这样厉害?”
薛老爷盯着薛蟠,目光凌厉,吓得他身子往薛姨妈怀里缩了缩,随即理直气壮地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的身份,此事不能怪我,先出手的也是他们,又不是我。咱们家这样厉害,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竟是快给舅舅写信,教训教训他们才是!”
薛老爷冷冷地道:“你说实话,到底做了什么?”
薛姨妈也知林家和俞家的厉害,不能轻易得罪,忙哄薛蟠道:“蟠儿,快告诉你父亲,你父亲知道了,就不怪你了。”
不等薛蟠说,瞧他也不想说,薛老爷大步出去,从跟着薛蟠的小厮嘴里得知真相,薛老爷原就不大好,知晓独子做的好事后,竟一头仰倒在地,昏迷过去了。这样一来,唬得薛姨妈母子三人手足无措,忙命人抬进房中,又命人请大夫,家里上下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次日傍晚,薛老爷醒来,挣扎着去林家赔罪,哪里却得知他们早就随着先生回姑苏了,可巧又有程胜父子又来了一回,送走他们后,薛老爷又急又气,不免唤来薛蟠一阵训斥。
薛蟠本就觉得两腮痛彻心扉,夜里不曾睡好,偏生父母都认为自己没受伤,若不是昨天给薛老爷看病的大夫看过后,给自己开了药敷上,一阵清凉,只怕一夜都睡不好,如今听父亲这般对待自己,脾气上来,吵了两句,摔门而出。
薛老爷大咳了一阵,望着床畔侍汤奉药十分尽心的女儿,不禁后悔不曾好生教养儿子,以至于惹下如此祸事来。若是俞家和林家公子在金陵,自己赔了罪,过后他们也不好记恨,偏生自己耽搁大半日,他们竟早早回姑苏去了,回去说给家中长辈听,岂不是怪罪自己家?薛老爷顾不得病体,忙叫薛姨妈预备厚礼,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姑苏林家、俞家等处,又备一份送到扬州林家,先他们一步,比等他们知道后再赔礼强得多。
薛姨妈哪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得依言料理,又听薛老爷的话,自己带一份厚礼去程胜家求见程太太,不断地赔不是。宝钗跟着她一起过去了,宝钗言语伶俐,讨得程太太心花怒放,若不是事情牵扯太多,只怕听了母女的话,早就原谅他们了。
程太太知道薛蟠得罪了谁,也不敢十分应承,只说自己儿子无碍,别的就不说了。
程胜怀疑薛蟠去醉仙楼太过巧合,尚未查出眉目,不过几日,便听说薛蟠不顾薛老爷卧病在床,依旧出门斗鸡走马,不想竟得罪了一干地痞无赖,被套头痛揍了一顿。
薛姨妈心疼不已,痛骂那些歹人,只道定是林俞等人报复。
薛老爷怒道:“人家早就回姑苏去了,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动的手?再说,蟠儿怎么那样巧就去了他们的雅间?我已细问过蟠儿了,去醉仙楼原不是蟠儿的本意,乃是受人唆使,只是那人他却不知道是谁,我料想定然是此人栽赃嫁祸,好叫咱们和俞林程等人家交恶。”
薛姨妈听了,半日不曾言语。
他们却不知道薛蟠被人挑唆去醉仙楼是真,但被蒙头痛揍却是俞恒和林睿等人所为,他们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受得薛蟠那样欺辱,况且都是年轻气盛,因此次日离去,留了几个人在金陵,扮作地痞无赖,揍了薛蟠一顿出气。
俞恒和林睿不是傻子,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临走前,闻得程胜亦曾怀疑,已命人打探,他们便放心地先离去,同时,留了几个人帮程胜打听消息。
薛家的礼物送到各家时,他们的书信消息也送到林如海手里了。
林如海沉吟片刻,回思金陵一带的倾轧,提笔给程胜、俞恒、林睿等回信。他远在扬州,对薛蟠惹祸一事自然不能清楚明白地知道是谁作祟,但是薛蟠那样的性子,即便没有人利用,总有一天也会惹出祸事来,薛蟠因为买香菱打死人命只是其中一件,在此之前,已不知道做过多少恶事了,只是未曾伤及人命罢了。
想到薛蟠竟以那等言语侮辱自己的儿子,又有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儿子和俞恒等人,林如海难掩怒火,送信之际,又派了幕僚何云带着几名亲兵去金陵一趟,帮衬程胜。
何云跟了林如海多年,对 金陵再熟悉不过,有他在,程胜很快便能站稳脚跟。
入睡前,贾敏忽然问道:“好端端的,薛家送这样厚重的礼物做什么?今年刻丝极难得呢,宫里进上的也不多,他们家倒大手笔,送了整整四匹。”
刻丝乃是皇家御用的贡品,若非豪富显贵之家,极难穿戴。
贾敏在娘家时十分讲究这些,如今嫁到了林家,早就以诗书为上,不大在意这些吃食打扮了,反倒是贾家依旧如此,薛家亦如此。
林如海没瞒着她,听完,贾敏顿时大怒,道:“好一个薛家,好一个薛蟠,好大的胆子!”梦境过后,贾敏本就不喜薛家,如今愈加厌恶了,按理说,薛家也是传世百年了,谁知子孙竟这样不肖,又欺凌到自己爱子身上,那些话怎么能说得出口?
林如海神情却是平静异常,不管薛蟠是否被人利用,但是他说这些话,便是不好。
第二日,何云带着书信和亲兵去了金陵,林如海时时留心金陵一带的消息,倒隐秘,不管是程胜、薛家,还是何云,都没打听到那人是谁,薛蟠又是个大字不识的人,平素唯知锦衣玉食,哪里晓得厉害,亦不记得那人是谁。
林如海暗想:“难道当真是巧合?”
薛蟠的性子林如海深知,压根儿不必别人挑唆,他就是那样的人,做出这些事并不稀奇,再大几岁,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只是他觉得巧合的是,薛蟠好巧不巧偏偏去了醉仙楼,又偏偏闯进程辉等人的雅间里,雅间里又偏偏请的是自己儿子和俞恒。
常在官场上打滚,林如海最不相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太子地位愈稳,其他皇子愈急,所谓其他皇子,其实也只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人而已,九皇子和下面的皇子年纪尚小,未曾露出峥嵘之色。
不久,金陵仍未有消息传来,林如海却又接到了郭源的书信,已是今年第二封了。
郭源,即郭拂仙,前世辅佐九皇子登上九五之尊的谋士,林如海初进京时,因得表兄沈雪所托,帮了郭源一把,哪里想到他仍旧逃不过上辈子的命运,如今已被罢了官。林如海与之常通书信,知晓后,便劝他静心等待,必有起复之日。
看到郭源的书信,林如海登时一怔,原来上辈子九皇子之所以延请郭拂仙,竟是因此?
郭拂仙自叹本事不如人,落得如此,给林如海的书信送出去后,便四处游玩。他素来佩服林如海,既然林如海这么说,静待时机也未尝不可,横竖他一时是起不来了。
他和沈雪同科,沈雪步步高升,已经做到巡抚之职了,虽不如林如海那般迅速,较之其他人,却是胜过十倍,而自己好容易做到四品,偏又得罪了人。想到四王八公蒸蒸日上,权势滔天,旁人不敢得罪,他得罪的便是镇国公之孙牛继宗,不禁一声叹息。
这日,郭拂仙行到一家酒馆喝酒,忽见外面下起雨来,紧接着,数人走进酒馆避雨沽酒,他并不在意,只喝自己的酒。酣然间,又见一行人走进来,当先是一名俊秀非凡的少年公子,衣裳已湿了三四分,见到自己,忽然道:“奇遇,你不是郭大人么?如何在这里喝酒?”
郭拂仙忙看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并不认得,不由得脸露诧异之色。
那少年公子不说明自己的身份,显然遇到郭拂仙他也是出乎意料,往郭拂仙桌前一坐,道:“久闻郭大人有大才,今有一疑,望郭大人详解,如何?今日的酒,我请了。”
郭拂仙此时已是半醉半醒之间,听了这话,不禁自嘲一笑,道:“我哪有什么大才?快别笑话我了,仔细让人听了,只说我狂妄。我不过是个落魄人罢了,得罪权贵,沦落至此,也只有依靠杜康方能解忧。”
那少年公子却不以为然,将手一挥,跟他来的人便包下酒馆,余者宾客皆许以重金,又送以雨伞,往他处去了,连掌柜的都避得远远的。
郭拂仙毕竟不傻,问道:“公子有何话问?”
那少年公子道:“今有老父家业极大,兄弟都欲争夺掌家之权,既有原配嫡母之长兄,名正言顺,又有填房嫡母之幼子,后来居上,身为庶子,我当如何?”
郭拂仙听了这话,目光顿时闪过一缕清明之色,寻常人家,但凡有嫡子在,哪有庶子争权夺利的余地?便是有,也极少,唯独那一家是不分嫡庶。他再看眼前少年形容,果从眉宇间察觉到有几分神似宣康帝,算算年纪,只有九皇子和十皇子十一皇子是这般年纪,他不禁暗暗一笑,到底年轻,若是再大两岁,怕是不会将此话问出口了。
郭拂仙在外面做官多年,不曾进宫,太子和四皇子、七皇子他认得,往下几位小皇子他却没见过,因此坐直身子,正色道:“敢问公子,长兄地位是否稳若泰山?”
那公子想了想,点头道:“稳若泰山。”
郭拂仙笑道:“既云稳若泰山,可见非嫡长子继承家业不可,公子既为庶出,不妨谨守本分,只做辅佐长兄之职,当能长久平安富贵矣。”若是太子地位不稳,或许他会劝谏眼前公子蛰伏,不露锋芒,唯知尽忠为国,然后静待时机,倒有一搏之力。可惜,如今太子地位极稳,他便是蛰伏亦无用,倒不如做一个辅佐君主的贤王。
郭拂仙自认出谋划策,须得明白所处境地,且有自知之明,方能做到万无一失。
若是几年前的太子,说不定眼前这位皇子还真能博得一场帝位之争,然而此时太子殿下性情大改,处处以宣康帝为先,不再结党营私,唯知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宣康帝对他极为满意,反对上蹿下跳的四皇子和七皇子颇为不满,眼前这些小皇子更是没有机会了。
那公子道:“如何才能让长兄对我放心,且相信我效忠于他,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
郭拂仙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无情最是帝王家,人人都为皇位打破了脑袋,个个都怕别人算计自己,哪敢轻易相信一个年幼的皇子?而且宣康帝年过半百,太子年过三十,若是太子地位不稳,年幼皇子的机会极大。他笑道:“贤者,忠也。”
那公子眉头纠结,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是如何做?”
郭拂仙想了想,道:“什么都不做,我看公子年纪还轻,好生读书习武,便是正道。待令长兄执掌阖府家业之后,公子再效忠不迟。”
那公子又问道:“那又有什么好处?将来长兄继承家业,反打发了我又如何?”
郭拂仙不禁一笑,道:“此时效忠,不徒惹令尊忌惮才怪,想必令兄定然不肯为之。既然如此,何必给令兄再添烦恼?将来令兄执掌家业,若要好名声,必然善待兄弟,公子藉此让令兄看到自己的心意,岂不是两全?”
那公子听了,顿时沉吟不语。
郭拂仙又笑道:“设身处地一想,公子便该明白了。”
那公子看着他,见外面雨停,便站起身来,道:“今日闻听先生一席话,竟是茅塞顿开,若是他年如愿以偿,势必再请先生喝酒。”
郭拂仙摆摆手,道:“公子今日请我吃酒,酒资尽够矣!”
那公子仅是一笑,转身离去。
郭拂仙猜测这少年公子是某位年幼皇子,毕竟九皇子、十皇子和十一皇子年纪相差不多,皆在一二年之间,便给林如海又去了书信。林如海接到书信后却知道,此人必定是九皇子无疑。也不知道九皇子怎会如此唐突问到郭拂仙,也不怕惹宣康帝忌讳?不过此时此刻,这些话传到宣康帝和太子耳中,九皇子并不会受到责备,因为他对皇位并无觊觎之意,不会怀疑他别有用心,只问郭拂仙该当对太子效忠,而让太子受用,可见还是对父兄忠心耿耿。
林如海又想郭拂仙说过的话,忽然笑了起来,郭拂仙不愧是郭拂仙,这份谋略实在是非同小可,他对夺嫡之争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太子地位不稳,他劝九皇子的话绝非是这些,而是如何蛰伏之语,九皇子得了好处,自然有心延请他为幕僚,偏偏今生因自己之故,太子改了性子,所以郭拂仙便只劝九皇子做贤王。
林如海猜得不错,上辈子郭拂仙亦曾偶遇九皇子,不过那时九皇子的言语并未如此唐突,而是借着与他谈论诗书,许久后方隐隐一问。郭拂仙亦是聪明人,便让他不露锋芒,蛰伏待机,又让他做到兄友弟恭,不结党营私,而是孑然一身,果然九皇子渐渐得到宣康帝青睐。太子被废后,他便得到宣康帝十分重用,听说郭拂仙再次得罪权贵,便请他做了幕僚,靠着郭拂仙出谋划策,终于得以奉宣康帝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九皇子今生因为太子地位稳固,颇有自知之明,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开口便直爽了些,也不怕被人知道。
九皇子出行虽非十分隐秘,却也不是谁都能打听得到他在外面和人说了什么花,他身边的几个侍从,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若他不懂得御下之道,也不会在深宫中平安长大了,依靠他那位温柔沉默的母亲?根本不可能。
他从酒馆出来,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四处闲逛了一回,才回宫,去给宣康帝和皇后请安时,不想生母亦在跟前,却听皇后笑道:“圣人瞧这家的小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