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后,秋,晴。
夏红军起床后,没有像往常去后海散步,简单吃了点早餐就匆匆穿过院落,向大门外走去。
“喂.....等等。”
一个中年妇女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副口罩。
是陈招娣。
“一大把岁数了,还丢三落四,外面有疫情!”边说边给夏红军戴着口罩。
夏红军笑了笑,听着妻子的数落。
整整数落了三十年,以前那个俏丽的少女现在年过半百,脸上有了皱纹。
但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夏红军出院子,巷道口停着一辆黑色大众辉腾。
这是一款大众进口旗舰辉腾柏秋纳·弗洛限量版,13年买的,虽然已经开了八年多,但他舍不得换。
人上年纪喜欢怀旧,用过的东西轻易不会换,就如这辆车,还有这住处三十多年的小四合院。
刚上车还没发动,兜里的手机就响了。拿出一看是崔东风打来的就顺手接通。
“老夏,你出发了没?”
“刚出门,你们呢?”
“我去现在去酒店接老沈,老杨去学校接玲玲了。”
“那好,我们延庆见!”
“行,路上注意安全啊。”
“嗯,你们也是。”
夏红军挂掉电话,开着车徐徐出了桂花胡同。
玲玲全名叫吴玲玲,在燕师大上大四,吴小兵的女儿。
405宿舍五个人,隔上两三年就要聚一次,这次在燕京,下次去山东或者跑到湖北,三十多年过去了关系都很好。特别是在夏红军和崔东风,更是经常走动。
今天405宿舍的几个老哥们全体出头,而沈金柱更是不远千里从山东日照赶来,就是迎接吴小兵出狱。
十年前,吴小兵因受贿罪被判刑十年入狱。
用将近二十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科员爬到地厅级市长职位,正当他踌躇满志,向更高目标攀登之时,一张薄薄的逮捕令将他从天堂直接打到地狱。
据说,当时是在开人代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
吴小兵入狱,妻子立刻和他离婚,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去了美国。很快另找新欢嫁给当地一个白人。
就在吴小兵的前妻准备过新的生活,她却惊恐的发现,这个男人竟然对她未成年的女儿有不轨的想法!
迫不得已又把女儿玲玲送回国内老家,让外婆外爷照顾。
一个贪官的女儿会有什么好日子?在学校吴玲玲受尽了白眼和欺负。
夏红军是一次去枝江开会偶尔听到这件事,他没想到自己的同学的女儿竟然遭受这样的罪孽。
无论他父亲有多大的罪过,孩子是无辜的。
他立刻给崔东风打了电话,两人商议了下,决定把吴玲玲接到燕京。
后来又专门跑了一趟监狱见到吴小兵,征得他同意后,拿着他的亲笔信找到女孩的外爷外婆,这才把女孩从枝江带回燕京,又想办法给她解决了燕京户口。
一晃十年快过去了,女孩已经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终于等到吴小兵出狱的那一天。
夏红军开车赶到延庆县监狱,监狱大门紧闭,刚停好车没多久,崔东风就开着他那辆迈巴赫赶到,和他一同下来的是沈金柱。
崔东风穿着一件黑色长T恤,大背头,头发梳得锃亮,只不过已经是大腹便便早没有年轻时候风流潇洒模样。
沈金柱或许经常运动的缘故,依旧保持着身材,但两鬓已经有白霜。
“老沈,不好意思啊,昨天忙着诗歌节的事没去接你。”夏红军笑着道歉。
“得......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不像我闲人一个。”说着,沈金柱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很大众的22块钱一包的泰山神秀,扔给崔东风一支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支。
崔东风拿出自己的ZIP打火机先给沈金柱点上,两人抽起来。
监狱门没开,闲的没事,三人就站在阴凉处闲聊起来。
自然都是孩子的事情。
“老崔,我听说你闺女在追老夏家那小子,结果怎样?”沈金柱吸了一口烟,问道。
“不怎么样!”崔东风没好气的回答:“人家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可他家那小子,硬是看不上我家闺女!”
“喂,老夏,你说说,我闺女中戏毕业,身材长相没得挑,为啥你家小子死活不愿意?”崔东风似乎很不服气。
“别问我,我早就说过,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从不干预。”夏红军赶忙说道。
沈金柱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家闺女太热情,燕京大妞一个把他家小子给吓跑了。
“其实我知道,你家小子一直惦记着梅丽的闺女。”崔东风叹了口气。
梅丽的女儿梅雨彤和夏红军的儿子夏文彬是青梅竹马,两人一块在后海的四合院长大,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班。
只不过高中毕业后,梅雨彤如愿以偿考入燕大数学系,而夏文彬却不听老爸老妈的话,执意报考了国防大学!
“还对老爸老妈振振有词:我们班上同学都说男人志在四方,要么穿上军装镇守一方,要么穿上白袍救死扶伤,实在不行穿上女装祸害一方.......后两者我都不喜欢,所以只好去当兵了。”
这话夏红军和陈招娣气的够呛。
私下陈招娣埋怨夏红军小时候不应该让儿子老往小酒馆跑听王献民讲战斗英雄故事,结果孩子长大不听话了吧?”
夏红军哈哈一笑,说其实当兵也不错,保家卫国嘛......再说梅丽还怪你呢,本来指望彤彤长大当一个舞蹈家,结果成了数学家,哈哈.....”
听到这话陈招娣也是莞尔一笑。
梅丽的女儿梅雨彤继承了妈妈外貌上所有优点,漂亮的脸蛋,婀娜的身材,但却没继承她的衣钵,反倒喜欢和姨妈陈招娣学数学!
梅丽有些嫉妒,有时候和陈招娣开玩笑说这到底是我的女儿还是你的女儿?
夏文彬如愿以偿考进国防大学,现在指挥系攻读硕士,而梅雨彤进燕大的数学系,不过毕业后很快出国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攻读硕士,马上就要回国。
崔东风看到旁边看自己笑话的沈金柱,眼睛一转说道:老沈,我有一个主意能让文彬这小子死心,然后和我家雯雯好。”
“啥主意?”
“你儿子不是在洛杉矶打球吗?你说他也见过雨彤,干脆你儿子追她,这样文彬那小子就逃不过我女儿的手掌心了。”崔东风说完洋洋得意。
沈金柱的儿子沈铁,继承了老爸的基因,从小喜欢打篮球,从校队打到市队打到省队,又被入选到国家篮球队,五年前NBA选秀进入洛杉矶湖人队,一直在那里效力。
这是沈金柱最得意的。
他和老同学说我这辈子平平淡淡不如你们,但我儿子厉害啊,你们家小子哪个比得上?!
这次沈金柱听了并不得意反倒脸立刻垮了下来:“怎么没追?俺儿子看到雨彤这么漂亮姑娘立刻欢喜的不得了,厚着脸皮要做朋友,你知道雨彤那丫头怎么说?”
“怎么说?”崔东风好奇问道。
“人家姑娘立刻出了一道数学题递给我家儿子,说让他把这道偏微分方程题解出来,我们就可以谈朋友......你说俺儿子一个打篮球的,那懂什么偏微分方程?!”
“哈哈哈......”崔东风忍不住狂笑,连夏红军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他们只是在说笑缓解下有点压抑的气氛。
过了,一辆黑色帕萨特赶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和少女。
杨涛带着吴玲玲赶到了。
“夏叔叔好,崔叔叔好,沈叔叔好。”女孩衣着很朴素,很乖巧的打着招呼。
“哎呦....这两年不见变化挺大嘛,明年就要毕业了吧?准备做什么?”沈金柱关心问道。
“我想当老师,我爸爸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一直当老师。”吴玲玲轻声说道。
哎......
沈金柱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老师好!现在考公考编,可是大热门。”夏红军赶紧接过话:“到时候你考燕京的,我和你崔叔叔再给你想想办法,争取进一个好学校教书!”
“得了吧......还用你我你我操心?老杨会安排的妥妥当当,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副社长,这点事办不了?他可是把玲玲当成自己的亲闺女。”
杨涛博士毕业后在燕大教了几年书,后来被调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一步步干到副社长的位置,在教育界人脉资源深厚。
还有,他一直没结婚,单身过着。
当有人好奇私下问这事,杨涛很爽朗的一笑说年轻时候光知道学习做学问,一晃就是三十好几。
挑挑拣拣几年还是没遇到合适的,眼看年龄已经过了四十,他反倒不急了。
同龄人早就结婚,自己总不能找个二十多的姑娘祸害吧?
就这样一晃五十好几孤身一人,他觉得这样挺好,自由自在,家里还有哥哥弟弟父母也不会逼着要传宗接代。所以这几年,杨涛对吴玲玲关心备至就像一个父亲。
“我爸,还没出来?”吴玲玲朝监狱大门口张望,显得有些着急。
“快了,快了。”夏红军看了下手表。
监狱内。
“吴小兵!”
“到!”
“你刑期已满,今日释放,希望你出去以后继续改造,重新做人!”
“是!”
哐.....
监狱大门开了,头发花白的吴小兵提着一个旧旅行包走了出来。
外面强烈的光线让他感到刺眼,不由得闭上眼睛,这时候就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爸.......”
吴小兵猛然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姑娘向自己飞奔过来,后面还跟着四个中年男人。
吴小兵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好啦,别哭了,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夏红军看着父女相拥在一起哭泣劝道:“老吴,我们在全聚德给你摆了桌接风洗尘,庆祝你们父女团圆!”
“谢谢,谢谢......”吴小兵看着这几个好友,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几人开车返回市区,先是安排吴小兵住到酒店,又让他从里到外换了身衣服,沈金柱执意要把换下来的衣服烧掉,说算是烧掉老吴身上的霉气。
不过想想要点燃衣服要罚款只好作罢,将衣服扔进了垃圾箱。
正阳门外的全聚德一个包厢里,觥筹交错,气氛很是热闹。吴小兵被推坐在首位,喝的脸红红的,想到自己这几十年来的大起大落,颇为感慨。
还好有一个懂事的女儿和一帮老友。
“喂,你们记得没,老夏结婚咱们就在这里聚了一次。”吴小兵笑着说道。
听吴小兵这么一说,大家纷纷记起来,说确实那天在这里吃的烤鸭,吴小兵你还给大家讲了你的故事。
“是啊......当时我给你们讲了我的故事,可惜的是,套用老夏写的那本《大话西游》里一句话。我猜中开头却没猜中这个结局,哎.......”
吴小兵这句话又让大家感慨。
物是人非。
想当年吴小兵西装革履,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而如今满脸皱纹像个半大老头。
“我说老吴,过去的事都让他过去,现在咱们要向前看!不是刘欢唱过一首歌吗?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夏红赶紧打气道:
“你再看人家烟草大王褚时健,84岁出狱后还去种桔子,被称为“中国桔王!”你现在才54岁,比人家整整年轻了30岁!”
“老夏说的对,大不了从头再来!”崔东风赶紧附和,问道:“老吴,出来后有啥想法?来我的公司还是老夏家的制衣公司?还是自己创业?哥们几个支持你!”
夏红军的老爸夏明山办的那个朝阳服装公司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历尽波折和困难,现在已经发展为中国最大的服装公司之一。
十年前,夏明山退休要把董事长的职位交给儿子,不过被夏红军婉拒说自己不懂经营,也没时间和精力管企业。
最后还是让小舅杨建设做了董事长,夏红军只挂名一个副董事长只参与公司的重大战略决策,具体经营自有一帮职业经理人操作。
吴小兵听了却摇摇头。
“我现在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多陪伴女儿,我实在亏欠她的太多。”吴小兵看着身边的吴玲玲,一脸溺爱。
然后又对转过头对夏红军他们说道:“哥们几个想帮我的话,借给我一笔钱,我在燕京城找个地方开个小商店卖些烟酒之类,也能过日子。”
崔东风刚准备说老吴你也太没志气,就凭你那本事,还有我们几个老哥们帮忙,照样可以在商场上混的风生水起。
不过,被夏红军用眼神制止住了。
“老吴,你按你说的办!地方你慢慢找,至于住处,我在燕师大附近有一套房,家具啥都是齐的,你就先住着,以后咱们慢慢想办法。只要你出来一切都好办!”夏红军说出自己的意见。
夏红军这几十年没干别的啥投资,只干了两件事:买房、买古董家具。
版税、公司分红,自己家公司的、郭前进的公司,以及后期投资的几个互联网公司的分红,基本上都干了这个。
特别是房子,燕京、上海、杭州、深圳都有他的房产,从西子湖畔的别墅到深圳南山区的一般商品房都买,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现在到底有多少套房子。
恰好,在燕师大附近有一套商品房还是在98年房改的时候买的,一直出租出去,前年租户搬走就空了下来。
吴小兵听了连声感谢。
住的地方离燕师大近,在附近开个小商店就几乎天天就可以看到女儿了。
最后,五个人都喝的醉醺醺,吴玲玲帮叫了代驾,崔东风和吴玲玲一起送自己父亲和沈金柱回酒店。
明天她要陪自己的爸爸好好逛逛燕京城,而沈金柱则返回日照。
“老沈,你不在燕京多玩几天?再和咱们几个老哥们喝几顿酒?”崔东风醉眼朦胧。
“我是想啊.....不过不好意思。”沈金柱嘿嘿一笑:“我儿子从美国回来休假,我要回去陪儿子。”
“哎呦......大球星回国了啊,那我们就耽误你们父子团圆,带我们向你儿子问好!好好打球将来为国争光!”
“我明天送老沈去机场。”杨涛插话道。
“得了吧.....明天是诗歌节,你不去参加?看老夏不骂死你!”
杨涛作为本届诗歌节邀请嘉宾,并不是冲着他和夏红军的同学关系,而是因为对诗歌所做的贡献。
在他作为教育出版社副社长之后,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将包括北岛的《回答》顾城的《一代人》以及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一系列中外优秀现代诗歌编进了中学语文课本!
这对于现代诗歌的继承和推广做出积极的贡献。
为此夏红军曾感慨说杨涛你这功绩顶得上我这几十年的努力。
所以明天的诗歌开幕式他必须参加。
崔东风瞥了杨涛一眼:“还是我明天送老沈,然后空找老吴喝酒,你们都是大忙人,我可闲着。”
崔东风的英语培训机构真如原来的新东方,事业蒸蒸日上,经过三十年的发展,最后建成了庞大的教育培训帝国。
就在三年前夏红军突然告诉崔东风,别看现在教育培训如火如荼,可里面蕴藏着巨大的风险,普通家庭对于教育方面的投资越来越重,成了除房子之外最大的负担,国家不会坐视不理。
“国家肯定会采取严厉措施减轻孩子的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的负担,所以东风你要早做打算。”夏红军最后提醒道。
“红军,你知道吗?韩国也实行过来类似的政策,打击校外培训机构,可是最后失败了。”崔东风反驳道。
“那是韩国,可你在中国。”夏红军轻轻说道。
崔东风听了陷入沉默。
一个月后,有一天晚上崔东风突然来到夏红军的小院,两人在关着门书房里整整谈了大半夜。
三天之后,崔东风做出了一个让世人震惊的举动,开始大规模出售手中所持有的公司股票,一年之后,他拿着五十个亿的资金宣告退休。
今年年初搞了个经纪公司,签约明星只有他女儿崔静雯,用他的资源和人脉竭力给女儿在影视圈铺路,还有就是和夏红军在十年前办了个慈善基金会做慈善。
夏红军就对沈金柱和吴小兵两人抱歉说诗歌节自己确实走不脱,这样等忙完了咱们在好好相聚。
“明年来日照,说好的啊....到时候哥们请你们喝珍藏了十五年的茅台!”沈金柱说道。
卧槽....
这家伙竟然还藏这个?
看着老友们诧异的目光,沈金柱哈哈一笑说这是十年前自己教的一个学生送的,被选到省篮球队,自己一直舍不得。
“那好,到时候我们明年见,不醉不归!”
十月一日,第二十七届燕山国际诗歌节暨第三十届燕山诗歌奖颁奖典礼在燕京大学未名湖畔举行。
夏红军作为诗歌节组委会名誉主席参加。五年前,夏红军就将具体操办诗歌节的重担交给了比他更年轻的白鹤林。
这次诗歌节,在香江定居的北岛也回来了,不过已经是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很瘦。还有他几十年的老友,同样白发苍苍的芒克。
当年一块摇橹打酒的少年,如今言笑晏晏相见。
晚上的今晚歌朗诵会在燕大礼堂举行,
重头戏无疑是北岛与芒克这对当代诗歌史双子星的同台。虽然如今二人各处一方,不再像当年那样联系紧密,但在嘉宾席甫一坐定,还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大屏幕开启了一段陈年光影的旅程,那是年轻时的北岛和芒克,是中国当代诗歌的黄金期,是一段或许美化但总有些美好的日子。
舞台上,两个年轻人交替朗读着一段段回忆文字,这些文字都是从他们的文章中摘选出来的,
包括:芒克《往事与今天》《瞧!这些人》,北岛《断章》《关于今天》《怀念彭刚》等等。那是他们笔下的彼此,是各自记忆里的青春片段。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了1978年北岛和芒克的合影,年纪刚好,风华正茂。
随后,芒克登场,身体欠安的他差一点错过了这次难得的聚会,他恳切地拜托观众,如果中间咳嗽了,还请谅解。回应他的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阳光下的向日葵》《黄昏》《没有时间的时间》,这是芒克八十年代的作品,此时读来依然有着撼人心魄的力量。芒克铿锵而坚定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淀,让每一个字都更加厚重。
合上诗册,芒克并没有下场。穿着白色西装的北岛向他走来,芒克的目光迎接着他,把手里的诗册递给了这位老朋友。
北岛说他与芒克在1972年冬天相识,转眼49年。而芒克还记得当时的北岛是燕京四中的高中生,自己是燕京三中的初中生,所以北岛比自己“有文化”。两个老哥们儿在台上也如生活里一般自然,不做作不煽情,这是纯粹而坚固的友情。
北岛接着朗诵的是《回答》《此刻》、《黑色地图》、《路歌》。不同于芒克的铿锵,北岛的声音徐徐而绵厚,有一种低调的千钧之力,恰如其人,沉默而勇毅。
“燕京,让我跟你所有灯光干杯
让我的白发领路
穿过黑色地图
如风暴领你起飞”
.......
......
北岛的诗句在礼堂上空飘荡,大提琴声如泣如诉,让在场的每一位读者沉浸在刚刚落过雨的燕京城夜色里,深情而难忘。
北岛本名赵振开,芒克本名姜世伟。北岛和芒克的笔名是1978年《今天》创刊时他们互相给对方取的。
朗诵完毕,分别时,二人紧紧拥抱用力地拍着对方的脊背。走出去几步以后,芒克又回过头来,大喊:“振开!走啦。”
.....
.....
夏红军一身西装革履坐在台下,她旁边是一位端庄典雅的中年妇人,虽然头发已经有青丝,眼角出现皱纹,但从容貌出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绝对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是宋蓁蓁。
宋蓁蓁侧过头看了身边的中年男人,目光柔和。
三十年过去了,昔日风华正茂的年轻男人如今也是两鬓斑白,背也没有以前那么挺直。
这曾今让她心动过的男人,直到现在还在彼此相互惦记。
但已无关爱情。
她突然想起李宗盛唱过的一首老歌: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仍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
.....
夏红军似乎注意到了宋蓁蓁的目光,转过头微笑看着她。
这时候,台上的北岛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鞠躬谢幕。
“红军,我听说北岛最近被网暴了?”宋蓁蓁问道。
“对,在豆瓣上,因为一首诗,最后骂的被迫关闭评论区。”夏红军的声音有点愤怒。
“什么诗?”
夏红军轻轻朗诵起来:
《进程》
日复一日,苦难
正如伟大的事业般衰败
像一个小官僚
我坐在我的命运中
点亮孤独的国家
死者没有朋友
盲目的煤,嘹亮的灯光
我走在我的疼痛上
围栏以外的羊群
似田野开绽
形式的大雨使石头
变得残破不堪
我建造我的年代
孩子们凭借一道口令
穿过书的防线
“写的挺好啊,这首诗里展现的是北岛一贯对于命运、苦难和孤独的反思,以及对于人类未来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宋蓁蓁讶然:
“纵观历史,正是因为这种深刻又尖锐的情感、生于忧患的意识,才能让一代代人拥有向前走的动力。”
“可是有人不喜欢,有人说这些诗歌,这些文化人能解决美国封锁吗?”夏红军笑着回答。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宋蓁蓁一脸认真,背出一大段话。
夏红军知道,这是卡尔·M克思一段话,出现在中学思想政治课知识点: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
他笑了,突然想起柏拉图的一句名言:
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
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
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
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
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
赞扬的不够卖力将会是一种罪行。
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
那么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