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和我慢慢地走到了一个公园。

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四周全是住宅区。太阳快下山了, 尽管天空的颜色还是蓝的，但浮云的边缘处已浮现出淡淡的红色。

公园里有两个秋千，我走过去坐在其中一个秋千上, 轻轻晃了两下。`户站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有个故事要告诉你。”过了一会儿, 我这样说道。

“我和龙马可以说是从一出生开始就认识了。他妈妈和我妈妈在同一所医院生产，我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而认识他爸爸, 然后我们成为邻居, 我和他上同一所幼稚园，同一所小学。……我还记得幼稚园开学第一天时，他拽着他妈妈的手死活不肯松开的样子。”

我家的房子和龙马家紧紧挨在一起。从我家的后院只要翻过一道矮墙就可以直接到达龙马家里。在我6岁那年, 我曾经因为翻这道墙而摔断了一条胳膊。

“我爸的工作非常忙碌,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所以那时我变成了没人照顾的野孩子。”

是龙马一家收留了我。

我爸因为工作常常需要一连几天在外奔波不能回家, 每当这时我都被放在隔壁的龙马家照看。

龙马的爸爸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职业网球选手, 因为妻子工作忙碌的关系，在龙马出生后他就逐渐淡出了网坛，选择留在家里照看儿子。

“他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他对我视如己出，像照顾龙马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他常常带着我和龙马去网球俱乐部玩，在那里, 龙马受到了熏陶，他开始和他父亲一样学习打网球。”

龙马的妈妈是一名经纪人，她的工作非常出色, 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

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妈妈和我爸爸一样常常不在家，所以龙马和我一样，日常起居全是由父亲来照顾的。

“我和龙马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母亲在身边，所以不知不觉中，我主动担当起了作为一个姐姐的职责。”

6岁摔断手臂的那年，龙马的爸爸带着他来医院探望我。那时还不怎么会写字的龙马用蜡笔在我绑着石膏的手臂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sister”这几个字。

“再大一些的时候，龙马有了自己的卧室。那也是我的卧室，我们一起躲在床上，钻进毛毯里打开手电筒，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这样给他念故事听。”

我喜欢给他念一些吓人的故事，像是僵尸啊吸血鬼这些的，可龙马并不怎么害怕，他像他爸爸一样很富有冒险精神。于是后来我们决定，在万圣节的那天我们要精心妆扮好，去把龙马的爸爸狠狠吓唬一番。

“万圣节那天，我们从厨房里偷了不少番茄酱出来，然后涂抹到对方的脸上，身上。番茄酱吃起来也许味道不错，可一旦涂到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老实说，它真有点恶心。”

番茄酱总是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和龙马一边走，它们就一边往下流。等我们从厨房走到客厅的时候，番茄酱的血迹已经在地板上留下了长长一串，效果意外地逼真。

我和龙马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灯，然后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闭上眼睛。

等龙马的爸爸一回到家，打开灯，就会立刻发现客厅地板上我们惨不忍睹的“尸体”——这就是我们的万圣节作战计划。

“可我们还是失败了，番茄酱的气味最终出卖了我们。”

龙马的爸爸冲过来抱住了我们俩，可他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还冲着我们哈哈大笑。

“你们俩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们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龙马的爸爸一边说一边紧紧地将我们俩抱在怀里，抱得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温暖。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如果我真的是越前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太阳快要与地平线相接了，东方的天空变得黯淡起来。冷风拂过地面，秋千下面的枯草随风摇摆了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远处，看到一个母亲正牵着放学回家的孩子的手，从公园前面走过去。

“我不是心灵手巧的人，我并不那么擅长做些可爱的小玩意儿去讨好别人。所以在龙马9岁生日的那年，我苦思冥想了很久，最终也没想出该送什么礼物给他才好。”

直到有一天，我去后院找一样东西时，突然发现有一只小动物闯进了进来。

“那是一只小猫，很小很小的猫，我猜它也许刚断奶不久。我不知道它是被人遗弃了还是走失了，总之它闯进了我家的院子，而我没有把它赶走。”

龙马很喜欢那只小猫，我们一起照顾它，给它喂东西吃，帮它洗澡，还帮它取了名字，叫做卡鲁宾。

然后，这只小猫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送给龙马的生日礼物。

“龙马非常地爱护那只猫，他恨不得走到哪儿都要带着它。甚至连晚上也和猫一起睡觉。”

我比龙马大两岁，女孩总是比男孩发育得早，所以我的个子也一直比他高。小时候我们都不怎么注意这一点，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区别也越来越明显。

龙马开始有些介意和我走在一起，因为在我身边他总是显得像个不懂事的需要人照顾的小弟弟，而我则热衷于取笑他瘦小的身材，我自大地认为他需要依赖和仰仗我，所以绝不敢反驳我。我很喜欢看他被捉弄后生气的表情。

“早晚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

某一天我们量完身高之后，他忽然这样对我说道。

“慢慢的，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疏远了起来。”

十岁那年我来了初潮，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和龙马睡一张床了。我开始察觉到自身的变化，对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不同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龙马非常刻苦地练习着网球，我想他爸爸是有意想把他培养成职业选手。他们父子俩经常一起打球，龙马的爸爸在这方面十分严格，他完全不手下留情，总是把自己的儿子打得一败涂地。这伤害到了龙马的自尊心。”

龙马在十岁那年参加了洛杉矶青少年网球大赛，他在比赛中一鸣惊人，轻松夺得了大赛优胜。

在这之后，他又陆续参加了不少比赛，均成绩不菲，收获了许多奖牌。龙马从此在美国的青少年网球界脱引而出。

“在同年龄的人当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作为他的对手了。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然而他一直有着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更高层次的目标——那就是打倒他的父亲。”

龙马从未战胜过他的父亲，包括我在内，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龙马的爸爸被美国网坛称为“武士”，在淡出网球界前，他是个有着传奇般经历的选手。我爸爸就是在一次采访中和他相识的。

“龙马每一天都挑战他爸爸，然后每一天都输给他爸爸，周而复始，一日又一日，你可以看到他在那些青少年网球赛中辉煌的战绩，可实际上他依然每天都在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挑战他爸爸，我想他明明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打败他的。

有一天我路过网球场，看到龙马和他爸爸在那里打球。结果就像每一天都会经历的那样，他还是输了。

我看到他懊悔地跪在地上，不甘心地用拳头砸着地面。

“我走过去，他发现了我，然后他站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我对他说，你疯了，你不可能战胜他的。”

我就是疯了。

他扭过头去，就这么自暴自弃地回答道。

“我不能否认我感到有些失落。我把他当做亲弟弟来看待，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那样亲密下去。可当我们长大，当我们再也读不懂彼此内心的想法，我们就不得不疏远了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吹散了我的头发，将几根发丝吹到了脸上。但我没有伸手整理头发。

四周的光线昏暗起来，`户走到我旁边的秋千那里坐了下来。

我们俩都稍微摇晃了几下，然后停住。

“我童年最快乐的回忆都是在越前家渡过的。我喜欢龙马，喜欢他的家，他的父母给予了我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尽管我们身上流着不同的血液，可在我眼里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爸爸，因为对我而言，同他有关的记忆都会令我感到难过。我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和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不同……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我彻底脱离不幸的办法。”

那是我迎来十三岁的冬天，越前一家带着我前往威斯康星州渡假。

“洛杉矶一年四季都很温暖，我们从没见过下雪是什么样子的，所以龙马的爸爸说，让我们去见识一下真正有冬天的地方。”

威斯康星冷极了。那里有一万多个湖泊，一到冬天，除了西南部以外，整个威斯康星几乎都会被冰川覆盖。

“威斯康星有一个很流行的娱乐活动，那就是在结冰的湖上钓鱼，俗称钓冰鱼。”

龙马的爸爸带着我们在结冰的湖面上钓鱼，一开始，我们都玩得很开心。

我们触摸冰面，触摸冰凉的湖水，在夜晚凝视漫天飞舞的大雪，看到了我们从未看到过的神奇景色。

“可是后来，旅行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做了一件坏事……一件非常坏的坏事。”

我向龙马的爸爸请求，请求他们正式收养我当他们的女儿。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永远和他们在一起，我才可以成为有完整家庭的孩子，我才可以从我爸爸那里逃脱……获得永远的幸福。

可是，他们却拒绝了我。

“我非常地绝望，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拒绝我。难道他们不爱我吗？……我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我像疯了一样冲出旅馆，尖叫哭喊着奔向那片结冰的湖面。”

然后，我沉进了冰湖。

“……我差一点就死了。听说我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最后，我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我的手在那时冻伤了，因此我不能再弹钢琴了。旅行也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那是我和越前家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

“回到洛杉矶后，越前一家决定搬走，他们要带着龙马回日本。……之后的故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我仰起头，双手抓住秋千上的绳索，前后摇晃了起来。

`户低着头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很少这么沉默，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时，太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以下。路边的人行道亮起了路灯，下了班的工薪族们疲惫地走在路上，时不时朝这里投来黯淡的目光。

当日本沉入深重的黑夜，英国才刚要迎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你说……向日现在在做什么？我最近常常在想，当我躺进被窝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在打着哈欠起床？当我像这样和你聊天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和新认识的朋友们聊天？……当我收不到他邮件的时候，我就会想，在这一刻他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我停止了摇晃，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他不会的。”过了很久，`户这样说道。

“我努力过了。”我紧紧闭上眼睛，“我真的努力过了。在他们离开以后我放弃了一切，我放弃了钢琴，放弃了喜欢的小说，放弃了原来的那个我。我爸再婚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跟他回来，我在这里认识了你们，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去忘记那些事……”

我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我没有去找龙马，我根本不敢再面对他。

我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我以为只要忘却过去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我失败了。`户……我还是失败了。向日走了，继母怀孕了，我又一次失去一切了。”

我像迷路的孩子一样低声啜泣起来。

`户从秋千上站起来，默默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路灯发出的白色光芒照在秋千上，也照在我和`户的身上。

“我送你回去。”`户说。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