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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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二人在一处县邑的客舍中宿下。

宁儿在房中梳洗,邵稹卸了车,照例在四周走了走。

街道寂寥,邵稹将脚下一颗石子踢开,片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自从昨夜做了那梦,他就一直怪怪的。跟宁儿在一起,哪怕是平日熟惯的那样坐在一起,他也会觉得不自在。

时不时地,他会回忆昨夜的梦境。

宁儿在他怀里。

他的唇,宁儿的唇,还有他的手……邵稹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他承认自己在逃避,可是他跟宁儿近一些,嗅到她身上的气息,或者看到她温润的眼睛,梦里一样的嘴唇,他就会感到无法镇定。

邵稹深吸口气,苦笑。

如果宁儿是别的女子就好了。

如果她是别人,邵稹拿出山贼的痞劲也要把她骗到手。

可她是杜司户的女儿……

邵稹长叹,搔首踟蹰,无计可施。

走了好一会,天色已经暗下,他甩甩头,把这些杂念暂且跑下,走回客舍唤宁儿用膳。

不料,他在宁儿门前敲了一会门,无人应答。又唤两声,仍然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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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了么?还是出去了?邵稹皱皱眉头。恰好,庭院里有馆中的仆妇在打扫,邵稹便问她可曾见到宁儿。

“那位小娘子啊,见过。”仆妇道,“方才妾见她出去了。”

邵稹讶然:“去了何处?”

“不知晓。”仆妇道,“天要黑了,小娘子约莫也不会走远,郎君不若到别处院子看看。”

邵稹谢过仆妇,连忙去找宁儿。

宁儿一个人留在房里,觉得无所事事,便去找邵稹。

可是邵稹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宁儿不敢走远,在客舍里转了一圈,走到后院。她看到马车已经卸了,拉车的马儿正在马厩里嚼着草料。

宁儿走过去看,觉得有趣,便自己拿起草料喂它。可马儿似乎跟她不太熟,见她走过去,只默默把头撇向一边;那嚼食的动作又大,宁儿怕被咬到,也不敢伸手太前。

“你这样,马不喜欢。”一个带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宁儿转头,竟是米菩元。

“米郎?”宁儿又惊又喜,“你也到了此处。”

米菩元笑道:“是呀,此处客舍是方圆百里中最好的,我们头领特地在天黑前赶来。”说罢,他看看宁儿手里的草料,“你在喂马?”

宁儿有些不好意思:“是,可我不曾喂过马。”

米菩元弯起唇角,走过去,先摸摸马儿的头和脸颊,抓起一把料草,递过去。

马儿居然十分听话,就着米菩元手里的草,嚼了起来。米菩元再度摸摸马的头,看向宁儿。

“真厉害。”宁儿赞叹道。

米菩元赧然,又有几分自得,道:“也没什么,做惯了。”

宁儿也抓起草来,学着他的样子喂马。果然,马儿吃她手里的草,很温顺。

二人相视一笑,宁儿问他:“米郎,你从何处来?”

“米郎”二字唤得米菩元心情大好。“米国。”他一边往食槽里加草一边说,“听说过么?”

宁儿摇摇头。

米菩元神色温和:“米国很远,在我很小的时候,天可汗通了西域,我祖父一家随着族人来到中原。”

宁儿听得有些出神。西域,她听父亲和邵司马聊天时提过,据说真的很远很远。

“你呢?”米菩元问,“你说你是益州人,你那位表兄也是么?”

宁儿颔首,道:“他也是。”

米菩元笑笑:“我头一回遇到你时,还以为他是你的郎君。”

宁儿脸一红,忙道:“他不是我郎君。”

“哦……”暮色中,米菩元眼睛微微发亮,“你们去长安做什么?”

“去寻我舅父。”宁儿道。说罢,问他,“米郎去过很多地方么?”

“当然。”米菩元挺挺胸膛,自豪地说,“我祖父曾走遍大唐,我将来不仅要走遍大唐,也要走遍西域,还要到大食去。”

宁儿不知道大食在哪里,听着似乎比西域还要遥远。

“你去过安西么?”她问。

“安西?”米菩元道,“去过啊,我五年前还去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都走过,还去了碎叶!”

宁儿听到这么多的地名,觉得十分有趣。

“龟兹是个怎样的地方?”她问,“我听说西域要冷就冷得很,要热也热得很。”

萧云卿抄回来的官文上说,她的舅父是安西都护府长史。宁儿问过邵稹,那是都护的属官,应该就在龟兹。

米菩元笑起来:“这话确实,不过那是没去过的人说的。拿龟兹来说,那边可美了,山是金色的,水是蓝色的,如果在不下雪的时候去,还有大片的草地牧场,绿得醉人!”

宁儿听他说得美妙,不禁神往。

如果舅父收不到她的信,她就只好去西域找他。那大概有许多从未见识的风物,宁儿想着,心里有些惴惴,可是她想到邵稹会陪着她一起去,心底就会踏实起来。

米菩元五年前去过西域,可惜她舅父是两年前去的,他们不会遇到。邵稹告诫过她,身世之事不可与人告知,宁儿便也不问下去。

“米郎去大食,也经商么?”宁儿笑笑,将话题一转。

米菩元点头:“我祖辈都经商。”

“你们把货物从一地运到另一地,就能得钱么?”

“什么?”米菩元不明所以。

宁儿赧然:“我不曾经商,好奇问问。”

米菩元了然,耐心地说:“经商之道,乃在于低入高出。我等在益州收蜀锦,每匹千钱,去到长安、洛阳,每匹便涨到一千五百钱,多出五百钱,便是盈余。”说着,他看着她,“你明白么?”

宁儿觉得还要消化消化,点点头。

“其实我也曾卖过一支金钗,”她莞尔,“可未曾出手,就被表兄阻住了,他说我卖得太便宜,被人讹了。”

米菩元笑起来,愈加觉得这女子可爱。

“你去金铺问过价么?”他问。

“不曾。”宁儿说。

米菩元道:“你将来再要卖金钗,可先去金器铺问价,将那价加五成出来,便不会亏。”

“真的?”

“真的,我从不骗人。”米菩元露出洁白的牙齿。

邵稹从客舍的后门进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很是耳熟。

望去,见马厩前立着两人,一个是宁儿,另一个,却是那招人烦的胡人青年。

“……我还去过高昌,那里的蜜瓜又香又甜,石榴有娃娃脸那么大!”胡人青年的声音传来,暮色里,邵稹看到宁儿脸上的笑容灿烂,眼里闪着光一样。

一股奇怪的滋味在心里梗着,刚才的郁闷之气突然窜起,邵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天都黑了,怎不去用膳?”他开口道,将米菩元滔滔不绝的话打断。

二人这才看到他,皆是讶然。

“表兄,”宁儿的脸上仍兴致勃勃,对他说,“我方才寻你不见,遇到米郎,便说说话。米郎去过西域,还去过龟兹!”

邵稹听着宁儿嘴里一口一个“米郎”“米郎”,觉得心绪有些烦乱。

“哦?”他眉梢微扬,看向米菩元。

米菩元被她夸赞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也并非了不得之事……”

“宁儿,”邵稹全然无视他,转头对宁儿道,“堂上的膳食已经备好,你先去用膳,我与这位米郎,有些话要说。”

他将“米郎”二字稍稍加重,米菩元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脸上的笑意胶住。

“你?”宁儿讶然,“我等等你说完,一起去用膳。”

“不必。”邵稹笑笑,“你先去。”

他的语气有些不容抗拒的威严,宁儿应一声,看看米菩元,讪讪一笑,走了开去。

邵稹看她几步一回头地离开,直至消失在回廊那头,才看向米菩元。

米菩元也看着他,知道他来意不善,却毫不畏惧。

“我表妹是良家女子,你勿近前。”邵稹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

“我无恶意。”米菩元道。

“无恶意也不许。”邵稹冷道。

米菩元笑笑,毫无退意:“你是她表兄,又不是她郎君。”

邵稹看着他,片刻,亦淡淡一笑。

“你们胡人的规矩是如何?”邵稹平静地解下腰间的刀,“看上哪家的女子,就与他父兄打一场是么?”

米菩元一哂,脸红道:“不是,我们米国人看上哪家的女子,会去提亲。若胡娘子的父母在,我必定……”

邵稹不紧不慢打断道:“我的规矩,有人看上我表妹,要先与我打一场。”

米菩元愕然,心却是一动。

“打倒你,我便可追求于她,是么?”

“你没有刀,我不占你便宜。”邵稹不答话,把刀放在一旁的草垛上,看着米菩元,“让我看看你本事。”

米菩元盯着他,不再客气,眼睛里聚起兴奋的光,松松手骨,“咔咔”暗响。

宁儿虽然依着邵稹的话,在堂上坐着,却没有动一口食物。

她惦记着方才邵稹说话的样子,只觉得坐得一点也不安稳。

他要跟米郎说什么?心里问,却没有答案。

她能感觉到邵稹不喜欢米菩元,白日里,他也曾说过“男女有别”什么的,可自己与米菩元只是说说话,也没有怎么呀……正心乱,这时,一个馆舍里的仆人匆匆跑进来,对主人家道:“不好!快来人去后院,有人斗殴!”

斗殴?!宁儿一惊,站起来,立刻朝后院跑去。

二人打架动静大,已经有不少人聚在这里。

“菩元!打他!”围观的人里有好几个是商旅里的人,见到打架非但不劝,还兴致勃勃地鼓起噪来,“打趴他!”

米菩元刚吃了邵稹一拳,听得旁人鼓劲,笑笑,一抹嘴上的血迹,更加勇猛地扑上前去。

邵稹跟他交手十几回合,不曾吃亏,受了几拳都不痛不痒。米菩元毕竟走南闯北,打起架来有些路数,不过,在邵稹眼里算不得什么。

如果在平日,邵稹手脚健全,把他收拾瘫了不是难事。但是现在,他左臂还带着伤,宁儿千叮万嘱不能崩了伤口,邵稹便打算陪米菩元玩久些,把他拖死算数。

米菩元与邵稹交手许久,不曾占上风,倒是自己吃了好些拳头,始知邵稹不是等闲之辈。

心中虽郁闷,但他发现邵稹无论攻防,几乎从不用左手。

念头闪过,他再次攻向邵稹时,大喝一声,攻他正面。邵稹闪身避开他的势头,可米菩元却不过佯动,错身时,一腿扫向他的左路。

邵稹一惊,想避开,却已经晚了。

左臂一阵剧痛,他知道,伤口已经崩开。

米菩元趁他动作迟滞,一拳挥向他面门。

宁儿赶到时,正看到邵稹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惊惶地大喊:“稹郎!”

她话音未落,邵稹已经一脚劈过,米菩元痛呼一声,跌出一丈之外。

众人哗然。

“菩元!”商旅中的人看到米菩元吃了这么重的一招,纷纷变色,急忙上前。

宁儿看到米菩元在地上起不来,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亦不禁大惊失色。她想上前去看,转眼,却发现邵稹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火把光中,左臂上青色的衣袖,洇开了一片暗色。

“你的伤口……”宁儿急忙走过去,还未碰到那手臂,邵稹让了让。

“无事。”他说。

宁儿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一股怒气从心底窜起。

“为何斗殴?”她的喉咙卡得发疼,眼睛发红,“谁先动的手?”

她从来没有这样发过怒,邵稹看着她,片刻,道:“我。”

那双眼睛定定望着他,里面的光倏而黯淡,失望或恼怒,辨不分明。

宁儿的声音被激得颤颤:“为何……他不曾惹你!”

邵稹沉默片刻,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不为何,看他不顺眼。”

“你……”宁儿咬牙,正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嚷嚷声、

“菩元伤了!怎可下如此重手?!”商旅的人恼怒十分,纷纷来责备。

“就是!打个架,又不是寻仇,怎可动真格!”

宁儿见他们围过来,惊惧不已,却挡在邵稹面前,大声辩解:“稹郎也伤了!”

那些人不依:“他还站着!菩元躺着,一样么?”

“今日我等要讨公道!”

正闹哄哄,一阵大喝传来:“吵什么!”

众人看去,却见火把光明明晃晃,客舍主人领了十几家仆来到,每人棍棒在手。

客舍主人面色沉沉,将众人扫一眼,落在米菩元和邵稹的身上。

“几位客人。”他拱拱手,冷声道,“寒舍鄙陋,容不下诸位,今夜请另择别处下榻。”

此言一出,商旅众人不满。

“凭什么我们离开?”

“要斗殴的又不是我们!”

“这大黑夜的,又出不了城,难道睡街上……”

“主人不必为难他人。”这时,邵稹的声音传来。火光中,他神色淡淡,“是我挑起来的,我走。”

宁儿心头一震,睁大眼睛望着他:“稹郎,你……”

“你今夜宿在馆中,我明日来接你。”邵稹说着,从草垛上拿起刀,塞到她手里,低低道,“夜里记得把门闩好。”说罢,朝外面走去。

他左臂带血,浑身一股天然煞气,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纷纷给他让出路来。

邵稹望着天幕上闪闪的星子,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真是自找。

邵稹啊邵稹,你不敢喜欢她,还不许别人喜欢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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