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蓄谋已久·燕小嫦篇_第二章 我没救了,你救得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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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中午都在教室里做题,不吃午饭,如果王昭阳带来陪我吃,我就和他一起吃;如果他不来,我等下午要上课之前,自己去随便吃点对付。

他大概没有午睡的习惯,经常会出现,像第一次那样陪着我,帮我看看题,或者百无聊赖地找些其他的事情来做。

他也许只是因为无聊,无聊之余尽一下做老师的责任,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种存在,给我的内心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依赖。

也是因为他的存在,谢婷婷不敢找我,我对外面撒野的生活,也没了多少向往。

那天依然是我在做题,他在旁边待着,正在看一封信,看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敲了下教室门,是个中年女人,我认识她,是我们的校长。

王昭阳放下信出去和校长说话,我朝这封信上看了一眼,其他的没太注意,只注意到了最后一句话,一个英文句子:

There are 4 steps to happiness:1.you.2.me.3.ether.

通向幸福有四个步骤:1.你。2.我。3.我们的心。4.在一起。

我刚想去翻信封上的名字,王昭阳在门口懒懒一句:“知道了,妈。走吧走吧,大中午的。”

校长走了,王昭阳进来,我急忙低头装做题。

王昭阳回来,把信叠好塞回信封,看我一眼:“好好做啊,做完了就回去睡觉吧。”

我点点头。

期末考试,我成绩前进了十个名次,没有人会替我高兴,吴玉清是不关心的。但我希望王昭阳能看到我的进步。

高三开学前,我做好饭等着吴玉清来吃,我得讨好她。吴玉清在我家的破沙发上坐下,还是特别不修边幅的样子,端了碗大大方方地吃,也不跟我说什么。

只要我在家的时候,真的是我伺候着她,我做饭,我洗衣服,我干家务。虽然这房子是我的,但我很清楚,是自己寄人篱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玉清是我的摇钱树,我不能看不起她。

看吴玉清也吃得差不多了,我把学费单子放到她面前,吴玉清看一眼,就怒了:“干什么,别找我要钱。给你吃穿就不错了,哪个要供你上学?”

我今天不跟她吵,低声喊:“阿姨。”

吴玉清把脸撇到一边去:“要钱下去找他们要,我没有!”

其实我心里挺火的,我知道她有,一千来块她肯定有,只是她没义务给我花。每年要学费,都是个很艰难的事情,我经常有那种念头,不要了,把她赶出去,以后没有一毛钱关系,我这学也不上了。

但是现在不行,只有这一年了,不上学,我就见不到王昭阳了。

我小声说:“我以后会还你的,我给你写借条还不行?”

吴玉清更怒:“你写啊,把你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全写上,一分不差地还给老子!”她一怒,就用脚踢了下桌子,桌子棱撞在我胳膊上,擦破了好大一块皮。

我痛地抚着自己的胳膊,跟着也火了,但是我忍,红着眼睛,我说:“你开个价。”

吴玉清看着我,鼻子都快喷火了,伸手又去抄鸡毛掸子要抽我:“让你开价、让你开价!跟我说你错了,跟老子说你错了!”

我挨了两下,今天没有心情跟她对着打,扭头往门外跑,吴玉清一直追到门口,嘴巴一直骂骂咧咧的,直到我“砰”一声把门关上,她也就没追出来。

但是关上门以后,我没拿钥匙,进不去了。

我决定出去溜达溜达,正好手里有点零钱,打算去买根雪糕吃。楼下有个开商店的,老板娘总是和和气气的,做生意嘛。

商店里面就是她家,院子里挺热闹,像是有人在喝酒。我在门口等了一下,老板娘出来给我开冰柜,冰柜门冻得太结实了,打不开。

老板娘冲院子里喊:“扬扬,出来帮我一下。”

然后这个扬扬就出来了,陈飞扬对我点了下头。

陈飞扬今天看上去特别怪,规规整整地穿着一件白衬衫,也没对我说什么,用拳头帮他妈砸开冰柜门以后,又被院子里的人喊了进去。

我挑雪糕,随口问:“阿姨,那是您儿子吗?”

“是啊。”阿姨很高兴的模样。

“怎么以前没见过啊?”

阿姨说:“他在体校训练,管得严,不常回来的。”

我已经挑好了一块雪糕,打算给钱,阿姨说:“今天不收钱了,扬扬拿了县里比赛第一名,他爸正摆酒呢。”

“什么比赛啊?”我问。

阿姨说:“我儿子学散打的,可厉害了。”

我笑笑,嘴巴上说着真厉害,心里在想,这么瘦还散打?散打不都是五大三粗的人玩儿的东西吗?

吃了这块雪糕,我估计吴玉清也已经冷静了,回去敲了下门。她也确实给我开门了,眼睛红肿得像灯泡,也没骂我,冷冰冰地说:“枕头底下有钱。”

我很识相,不吭声,去她枕头底下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沓一百的,数了数,十二张,这是我的学费。

想说句谢谢吧,又觉得没那个必要,把她的塑料袋放回原处,听见吴玉清继续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哪个该供你读书啊?”

我知道,现在一千来块就要得这么困难,我还指望什么上大学啊?所以我可能还是要让王昭阳失望了。

就算我现在把成绩搞得再好,也还是没有学上的。

怀着这么个心思,我的成绩又开始下滑,没有考试就看不出来,王昭阳也没再找我谈心,我浑浑噩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天气又开始冷了,只有拿到王昭阳的热牛奶时,才感慨自己似乎有些自暴自弃,想发愤图强,又总只是三分钟热度。

元旦放假前,王昭阳把我叫去办公室。

他给了我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他让我穿上试试。

我挺不好意思的,因为觉得自己里面的衣服很旧、不好看。王昭阳非让我试,我就背过身去试。

这件羽绒服样子很好,款式新潮。但应该不是新的,上面没有吊牌,但也不显旧。羽绒服一穿上,就能感觉出来,和我自己那件完全不是一回事,很厚重、很温暖。

但我穿着还是有点大。

王昭阳看了看,说:“你怎么这么瘦?”

瘦还不就是因为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呗,但我不能这么说,随口胡诌一个:“练舞蹈以后就这样了。”

我是学过跳舞的,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结束。不是花钱学的那种,就是学校里有小舞蹈队,老师义务教,为了应付逢年过节的表演之类。

王昭阳一听,笑了:“是吗,那你给我跳一段儿?”

我哪还会跳啊,再说学校跳的那都是小孩子舞,什么草原舞、骑马舞的。看他很有兴致的模样,为了证明我不是在撒谎,我说:“那我给你下个腰吧。”

王昭阳就看着。

我把羽绒服脱了,里面的衣服很贴身,我真的太瘦了,从侧面看薄得跟一片纸一样。

手抬起来,双腿分开站稳,我稳稳当当地下了一个腰。马尾扫在地上,我倒立着看王昭阳,从脚看到脸,看到他脸上欣赏的表情。

僵硬着一直没有起来。

王昭阳表情顿了顿:“好了好了,你起来吧。”

我是试着起来来着,但由于很久没练了,会下不会起。使了使劲儿:“老师,我起不来了。”

不是玩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起了,连应该怎么直接坐到地上去都忘记了。王昭阳挺无奈的,缓缓走过来,又拉不到我的手,只能伸手抄到我的腰上,我借着他手臂力道的支撑,才能站起身来。

起来的动作是缓慢的,王昭阳怕我摔倒,就必须贴我近一点儿,但即将完全起来的那一刻,人的身体会自然加速站直。所以在我站直那一刻,王昭阳还没来得及退开。

基本上,我撞进了他的怀里,嘴唇擦过他下颌处的皮肤。

我个子一般,又很瘦,眼前的王昭阳就显得无比高大。我的脸就靠在他脖子这块儿,能感受到清晰可辨的男性气息和那股迪奥运动型香水的味道。

王昭阳的呼吸拂在我的额头上,湿湿热热的,我的脸飞快地红了。

王昭阳于是松了手,和我分开整了下自己的衣服下摆,突兀地说了句:“真轻,你得多吃点儿。”

我不敢抬头,怕他看见自己脸红,飞快地抱上自己的衣服打算走人,王昭阳把那件羽绒服往我怀里送了送:“留着穿吧。”还是那句话,“好好学习。”

我点着头逃离他的视线,带着羽绒服回到宿舍,我在上铺偷偷打开看了看。

但说实话,我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穿,而且这羽绒服大了那么一点点,还是白色的,不耐脏。

班长是个热心肠,给我找了条腰带,绑在这件羽绒服上正合适,这样我穿着它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太宽松而上身漏风了。

她还鼓励我说,新衣服就要穿出去,总放在宿舍等着喂老鼠吗?在班长的鼓励下,我终于把它穿出去了。

和班长一起进教室的时候碰到了王昭阳,他看一眼,挺温和:“这么穿还挺好看的。”

我今天高兴,被班长关照了有些激动,笑着回答:“班长给弄的。”

王昭阳说:“就是啊,你得多跟同学接触,大家都挺好的。”

我心头一热,决定适当做些改变。

说到底,一直以来我是不够自信的,因为吃的、穿的不如人家,又怕别人知道我爸爸妈妈生前是那样的人、知道吴玉清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不大喜欢跟人说话。

不爱说话,不代表我不活泼,比如在外面买个东西什么的,都是礼貌客气的。

但是有个人,我和她的关系一直不好,就是那个说要找她爸爸来修理我的王薇。

我们之前的梁子还没解,又结了新的梁子。王薇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喜欢找我借书。

王薇觉得我和这男生关系不正常,怀恨在心,放学的时候就偷偷拔了我自行车的气门芯。

正常情况下,我们是上完下午的两节课后放假。我去车棚发现自己的车子又没气了,以为是车胎又爆了,还得花一块钱去学校门口补。

排队补胎的时候,又碰到了谢婷婷他们几个,推着一辆挺新的自行车,过来问老板回收自行车不。

老板说:“收。”

问多少钱。

修车大爷看一眼成色:“五十。”

“才五十啊,能不能再多点儿,刚买没几天。”

老板笑笑:“管你买了几天,就是五十,再旧点就二十了。”

痞子讨价还价的时候,谢婷婷过来跟我打招呼:“小嫦姐,你车子又坏啦?”

我无奈地点点头。

谢婷婷看了眼:“怎么回事儿啊,总是坏,赶紧换一辆吧。”

我哪有钱换自行车,反正高中就剩半年了,凑合着过去吧。

谢婷婷想了想,指着我的那辆车,问老板:“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那个就二十。”

谢婷婷:“三十!”

老板不干,谢婷婷:“卖废铁也能卖三十。”

“哎哟,姑娘,这个太旧了。”

我的车子我什么时候说要卖了?谢婷婷靠近一点儿,跟老板说:“就三十吧,下次还找你。”

他们成交了。痞子不懂谢婷婷的意思,谢婷婷把那辆成色比较新的自行车推过来,说:“姐,你以后骑这个吧,这个新。”

谢婷婷让人推了这辆自行车,收了老板的钱拉着我就往下面的路上走,走得飞快,贼眉鼠眼的。

走到下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上,谢婷婷的小伙伴把车推过去,问老板借了螺丝刀,然后从口袋里变出一把新的锁来。

我看着谢婷婷:“这不会是偷的吧?”

谢婷婷捅我一下:“小声点儿。你那自行车他转手就能卖五十,一把破锁才几个钱,又不亏他的。”

我心里怎么觉得这么不安呢?看着这辆即将属于我的自行车,更觉得不妥了,我问谢婷婷:“那这自行车哪儿来的?”

谢婷婷背着我转了下眼珠,随便指了个人,说:“他家的,不想骑了。刚才卖车那钱我就不给你了,这车你拿着骑吧。”

我就是有点不明白,谢婷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谢婷婷笑笑,说:“你以为我这声姐白叫的啊。要不这样,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吃顿饭吧,反正这都放假了。”

成吧,看在自行车的分儿上,吃一顿就吃一顿,反正回去也没什么好吃的,而且我嘴巴馋。

在路上溜达了很久,也没找到合心意的地方。因为手里没几个钱,嘴巴还都挑剔,嫌这个不干净那个不排场的。

最后有人用破手机打了个电话,才把地方定下来,我们又绕回了学校附近,在一个还算可以、比较热闹的小饭店里。

之前经过这家饭店,他们就没考虑,是嫌贵了。他们的钱都是卖自行车东拼西凑来的。

这会儿来了个给钱的,就是陈飞扬,谢婷婷告诉我,陈飞扬给县队打比赛,有低保,比赛赢了是有奖金拿的。

我觉得也是,陈飞扬家也不过就是一开小卖部的,算不上富裕。但在这群人中,陈飞扬就算是小土豪了。

大家坐下吃饭,我坐在谢婷婷旁边,隔着三个人坐的才是陈飞扬。

想起他给我买的那瓶矿泉水,大概也是人家有钱一顺手的事儿吧。我对陈飞扬绝对没兴趣,他才十五六岁,太小了。

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就是和这帮人喝酒吹牛。我发现陈飞扬虽然年纪小,但是挺能喝的。

后来他告诉我,喝酒这毛病是进体校以后养成的。因为他们训练容易受伤,他师父让他喝点酒,是为了活血化瘀。

我挺无聊的,谢婷婷一直在跟我聊天,聊的都是些痞子事。谢婷婷家庭条件还可以,就是家里没好好教,导致她特别野,生活作风上也不大好。

谢婷婷崇拜我,是因为觉得我长得好看,跟着我混有男人认识。

天黑了,谁也不着急回家。饭店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到厕所那边等了下,发现要排队,男人嘛,索性直接去路边找个黑旮旯解决。

忽然听到耳边一个严厉的声音:“燕小嫦,你在这儿干吗呢?”

我猛然抬头,看到我的班主任王昭阳,有些震惊和紧张。王昭阳喝酒了,脸很红,瞪着我:“几点了还不回家!”

谢婷婷认识我们班主任,急忙说:“王老师,我们马上吃完了。”

王昭阳是喝多了,要不然平常不会这么管的:“不行,现在就回家,听见没有!”说着拉了下我的胳膊,“走,我送你。”

我被他拎着胳膊走,想起来还有自行车,丢给谢婷婷一句:“车子帮我停学校车棚。”

谢婷婷点头。

王昭阳拧了摩托车坐上去,我也不敢说啥,跟着坐上去。小声问:“你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吗?”

王昭阳点头:“嗯。”

王昭阳骑着摩托车,在路上开得很快,因为他喝酒了,我心里没有数。

我有点害怕,但又不能抱他,就抓着下面的铁架子,忍不住说:“老师,你骑慢点儿。”

王昭阳问:“你害怕啊?”

我能承认吗?我说:“不是,就是你骑得太快了。”

说到底还是害怕,王昭阳于是稍微减了减速,但骑着骑着就又骑快了。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但是他的脸和脖子都是红的。

到我家小区那边,几乎是完全没有灯的,王昭阳一个弯拐过去,车子拐过去了,但是我的脚擦在了马路边的石头上。

王昭阳也能感觉到似乎是刮着哪里了,急忙把车子停下,我自然地偏了半边身子,王昭阳下车,我还叉腿坐在上面,他问:“撞着你了?”

我表情痛苦:“脚……”

“我看看?”他说着想看,但是这黑灯瞎火的怎么看?我说:“不用了,回家我自己看吧,应该没事儿。”

王昭阳流露出一丝抱歉和担忧的神色,很快就又上了摩托车,这次知道骑慢点了,把车子停在我家楼下。

我注意了下,他上了锁,说明他打算跟我一块儿上去。

我稍微有那么点一瘸一拐,王昭阳就搀着我半边胳膊,扶着我上楼。一口气上到了四楼,我用钥匙开门,拉了门口的灯绳。

王昭阳说:“你后妈不在?”

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用“后妈”这个称呼来界定我和吴玉清的关系,只有为了简单我才那么说,平常我都说“那个女人”。

我说:“应该上班去了。”

吴玉清上的是个什么班,这个时间不在家,王昭阳应该清楚,于是不吱声了。

王昭阳把我扶到床上。我是想看看自己的脚怎么样了,他在,

我不好意思。

我坐着,他站着。我说:“老师,你先回去吧,应该没事儿。”

王昭阳看了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我的鞋子:“看看吧,有事儿我就带你去医院。”

我抬起腿自己脱掉一边的鞋子,白色的袜子表面已经被染红了一块儿,倒不是有多少血,就是脱袜子的时候有点疼。

把袜子脱掉,脚背斜侧面被刮破皮,没有什么大伤口,就是密密麻麻整片红红的,皮刮得碎碎的,还沾着点白色袜子被刮以后的碎末。

王昭阳看了看,说:“你家有碘酒吗?”

我心想我家就有牛黄解毒片和退烧药,嘴上说着:“这没多大事儿。老师,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王昭阳在我脚上又看了看,觉得这事儿自己有责任,还是说:“我去给你买点儿吧,一会儿开门小心点儿。”

他出去了很长时间,因为这个时间开门的诊所不多了,长到我都怀疑他不会回来了。但我一直看着门口,期待着他会回来。

平常我也挺能抱怨一个人,割破个手指头会抱怨自己不手贱就好了,今天一点也不想抱怨。因为这是王昭阳的错,所以不想抱怨。

他回来了,我跳着脚去开门,碘伏啊创可贴啊,买了一大包扔在床上。我又坐回床上,他还是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昏黄的白炽灯下,他背光站着,脸上的轮廓和阴影更加分明,我还是该撵他走的,因为我家环境不好,没的招待人家,可是现在我又有点不舍得他走了。

仿佛他多待一分钟,我都是幸福的。

王昭阳没上手,人家也知道男女有别的道理。站累了就干脆在床尾上坐下,也不干什么。

碘伏瓶子打开,我要去拿棉签,手上有点不方便,王昭阳赶紧伸了下手,把碘伏拿过去。我想用棉签去蘸碘伏,王昭阳叹了口气,把碘伏盖子拿来,从瓶子里倒了些进去,说:“棉签不一定卫生,别直接往里面捅。”

他们都是生活仔细的人,而我是个受了伤、随便用冷水冲冲的人。

我弄着伤口,尽量不发出表示疼痛的声音,王昭阳就捏着装了碘伏的瓶盖看着,表情有一丝诡异。

我不自在地问:“老师,我脚没味儿吧?”

他笑了一下:“没有。”

我就放心了,我记得我脚没味儿,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忽然感觉有些不确定。

我又问:“老师,你今天喝了多少?”

提到这个,王昭阳就想起来今天在饭店抓到我这事儿了。

他说:“燕小嫦,你经常和那些人在一块儿吗?”

我解释:“没有,我就认识那个女生。”

“那怎么和他们一起吃饭?”

“他们今天帮了我一点忙。”我想都没想地回答,说完就害怕老师问我帮了什么忙,我总觉得自行车那事儿,不好开口。

毕竟锁还是偷的。

但王昭阳没问,他给我讲道理,他说:“你家庭条件是有点特殊,但你得知道,和你一样特殊的还有很多,比你情况差的也有。但是在老师眼里,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你们这种情况的孩子,最容易走上歪路,说句不好听的,老师不希望以后哪个犯事儿了,过得不好了,人家说,哦,这是你王昭阳带出来的学生。”

他因为今天喝酒,所以说话比较有人气儿,不像老师训话,像普通聊天。

这话我听着也就不觉得多么难听,乖乖地点点头。

王昭阳接着说:“每个人的起点是不一样,但路都是自己走的,那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有走不好走进去了的,所以你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跟这个没有关系。”

我抬眼看着他,他因为喝酒烧红的脸已经渐渐恢复了,他说:“再说直点儿,你现在无父无母,就是无牵无挂,你想干什么不行?你现在呢,就是好好学习,什么也别想,先把高考过去了,嗯?”

说到高考,我心里又苦了一下。我不愿意告诉他,我高考有什么用,没人给我交学费,吴玉清不可能的,一年下来怎么都好几千,她哪舍得啊。

所以对于学习我才那么不放在心上,因为高考对我来说不是压力。

这些就不用对王昭阳说了,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边脚伤也处理完了,王昭阳四下随便看了看,翻了翻我摞在床边的书。我没有书柜,书都是一本一本摞在凳子上,很高一摞。

翻到一本比较新的,他笑:“安妮宝贝。”笑得很亲切的样子。

我好奇,问:“怎么了?”

“我女朋友也喜欢安妮宝贝。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脑子里怎么想的。”

“你们这些女人”只是王昭阳随口一说,因为牵扯到他女朋友了嘛。我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看着他翻书的侧脸,我想是啊,他能没有女朋友吗?长得这么好看,对人又这么好,工作认真负责。

“老师,你女朋友怎么没到学校看过你啊?”我想起了那封信,那句甜蜜的英文告白。

王昭阳随口回答:“她研究生还没毕业,明年就该回来了。”

“也到咱们学校当老师?”

王昭阳又笑了:“她能跟我似的这么没出息吗?”

“当老师怎么没出息了,老师挺好的呀。”低头,我浅笑着说,“为教育付出,多好。”

王昭阳把书放下,转头微笑着看我:“那你以后也来付出试试?”

我不懂这话里的意思。

王昭阳朝我脚面看一眼:“行了,我先走了。这两天别沾水,要是严重的话,开学晚来半天也没事儿,我知道。”

我点点头。

越是临近高考,学校里的氛围就越紧张。高三已经开始加自习了,晚自习结束以后,还要再加一节自习课。

加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会在这里看着,大家在下面做题。王昭阳也是会帮别的同学解答问题的,我看到他站在一个女生旁边,低头问:“这么难吗?”之后就坐下,帮同学一起看。就和对我的时候一样。

从那以后,我看那个女生的时候,会多那么一点点仿佛面对情敌的情绪。但我知道王昭阳有女朋友,对他女朋友我却并不吃醋,也许是因为她不在眼前。

反正我见不得王昭阳对别人好。

但我每天中午雷打不动地留在教室自习,后来有同学发现了,就学我,因为要高考了嘛,以前中午教室就我一个人,我还可以巴望王昭阳来看我,现在少说十几个人,王昭阳就是来陪我了,也不会怎么样。

我只能再寄希望于每周送历史作业的那两次,依然能收到牛奶,对白依然只是:“老师。”

“放下吧。”

我不满足,一点儿都不。这种不满足,让我对王昭阳产生了一点点的厌烦情绪。我尝试去讨厌他、不关注他。

又一个周末,谢婷婷早就提前过来通知我,说放学以后他们会去学校附近的网吧,然后一起去吃饭,谢婷婷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去网吧找她。

那个时候我还不怎么会上网,平常对网吧也敬而远之。

但今天我打算去网吧,因为快毕业了,有同学起哄要王昭阳留个联系方式,王昭阳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QQ号码,当时我在纸上飞快地记录下来。

放学后,我从自行车棚取了自行车,还是谢婷婷他们给我骑的那一辆。没有亲爹亲妈的好处就是,你忽然换了一辆自行车、多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却根本没人管你。

把自行车锁在网吧门口后,我就走进去了,在大厅一眼就看到了谢婷婷。那时候网吧的装修还不怎么样,里面黑洞洞的,烟味儿很重,男生在玩儿游戏,咋咋呼呼的。

我连QQ号都是临时注册的,两块钱一小时的上网费,我当时是真的掏不起。除了特殊情况,吴玉清一个月就只给我一百块钱生活费,我要充食堂饭卡、修车子,等等。

谢婷婷什么都会,站在旁边教我,QQ号注册好以后,我取了个名字叫“流浪鸟”。

那帮痞子也在这里,纷纷把我的号码要走加上。之后我掏出了放在口袋里的小纸条,点开查找,把那串数字一个一个输入进去。

他的名字叫“昭昭沐沐”,一个洋葱头的头像,顺利出现在我的好友名单,但头像是黑色的,谢婷婷说那就是不在线。

之后我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有痞子加上我以后就跟我聊天,我打字速度很慢。

谢婷婷还在教我这个东西怎么用,然后听见门口有人喊:“这个自行车谁停在这里的?”

我和谢婷婷出去看,以为车子停放的位置不对,开了锁想换个地方,这男生抓住车把,问我:“这自行车儿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我转眼看谢婷婷,谢婷婷估计反应过来什么:“家里买的,你说哪儿来的?”

“放屁,这车子是我的!”这男生吼的时候,口水都快喷人脸上了。

谢婷婷脸上一窘,立马知道怎么回事了,扭头进去叫人。我扶着车子,这个男生瞪着我,要把车子推走。

我当然不让他推,里面的痞子出来了,争执这辆自行车的问题。

这几个人偷自行车大概是出名了,他们一出来人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也听明白了,心里暗暗计较,自行车是偷的还可以,但是我那辆自行车已经卖了可咋整。

我多了辆自行车吴玉清不会管,少了一辆她会剥了我的皮。

有人找了学校的主任。偷车这事儿最近太严重了,就是要抓这几个人。

主任没有证据,也不能抓这几个痞子,但是把我们在场的、属于这个学校的学生都给带走了。包括我和谢婷婷。

主任对我和谢婷婷训话:“女同学跟这些二流子混什么混?不想好了是不是?给家里打电话,现在就把家长叫过来!”

谢婷婷急忙认错:“主任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不敢干什么?谢婷婷,你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哪次好事儿没有你啊!把你爸妈叫来,写检讨,回家反省去!”

谢婷婷可能见怪不怪了,还在咬着嘴唇想办法,可是我怎么办?主任瞪我:“还有你!给家里打电话,现在!”

主任把办公室的电话扯到桌子角来,谢婷婷没办法,打了电话。我站在这里不动。

主任问我想干吗,我回答:“我家没电话。”

主任不信,问我哪个班的,然后开始翻每个班级的家庭登记本,手指头刚蘸上唾沫,王昭阳从门口大步进来,温和地对主任说:“这学生我班里的。”

主任:“正好,这女生和校外的混混一起偷学校的自行车,性质恶劣,必须通知家长。”

王昭阳有意帮我掩饰,说:“她高三的,倒计时没几天了,不能回去反省。”

主任看我一眼:“成绩怎么样?”

“还行,过本科线了。”王昭阳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一模、二模,我只有一次运气好,赶上的题都会,险险摸到本科线而已。

主任一听,那不能耽误升学率,把我放过了。王昭阳把我带走,到了办公室,脸噌一下就变了。

“燕小嫦,你有救没救了!”

我睁大着眼睛坦坦荡荡地解释:“我没偷自行车。”

没偷就是没偷,他瞪我吓我,我也不害怕。

王昭阳已经气得脸通红,冲我吼:“还犟嘴!没偷自行车哪儿来的!”

我就恼了,合着上次偷钱那事儿你能信我,这次就不能信,还是你压根儿没信过我?我特生气,按照我的脾气,生气了我会直接走人。

“没偷就是没偷。”黑着脸甩下这一句,我已经有要走人的打算。我怕什么呀,充其量就是不能高考,那我还省心了呢。

王昭阳能这么轻易放了我吗?他怒,但平静了一点点:“自行车的事我就不问了,现在什么时候了?”指着办公室的高考倒计时,他说,“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你还上网吧,你还跟那帮痞子混一块儿?你是不是没救了!”

我把脸撇到一边,不想跟他吵,冷笑一下:“对,我没救了,你能救得了我吗?”看着他,我红着眼睛抱怨,“你关心我不就是为了升学率吗?有什么用啊,我根本就不可能上大学,我从十五岁开始就没人管,我爸爸妈妈死了以后,再没有一个人过问我一下。我从小学的时候就饿肚子,我三年级的时候就会自己做饭了。”咧着嘴,我开始哭,“谁救我,谁管过我,谁在乎我好不好呀?”

我不说了,抿着嘴巴,眼泪禁不住往下滑。我这苦情牌都打上了,王昭阳也不好骂我了,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我别扭着不拿,就自己哭自己的,一边哭还一边忍,我不想在他面前哭的。

王昭阳只能自己动手给我擦,东抹一下西抹一下,微微皱眉:“哎呀,别哭了。”

这个帮我擦过眼泪的人,此刻我忽然很想扑上去抱他。

但是我也知道,他是我的老师,我不能抱他。

我不知道我要是抱了他,他会有什么反应,反正在我还余留一丝理智的时候,我知道我不能干。

但这种想干不能干的感觉,让我很痛苦。所以我退后一步,非常不愉快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跑了。

现在是周末放假期间,王昭阳本来就不该管我。

跑在学校的路上,还有逗留学校的同学稀稀拉拉的,我一边跑一边哭,心里要多不痛快就有多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并非来自王昭阳的误解,而是觉得老天对我不好,让我承受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书包在我肩上晃啊晃,里面有书,坠坠颠颠的,特别烦人,我好想把它扔了,彻底摆脱。跑累了,我开始在路上走,现在自行车也没有了,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路上经过一家照相馆,班长从里面走出来,刚取了自己上次在这里拍的艺术照� ��快毕业了,女生一般都会去拍艺术照发给同学留作纪念。

但是我没有,十块钱四张的照片,加洗五毛钱一张,我拍不起。

班长笑吟吟地把我拦住,从纸包里取出四张照片来,说让我选两张带走。我于是选了选,我们班长长得不大好看,拍照技术也不行,那妆画得也怪怪的。

我选了一张脸部特写和一张全身的。班长拿出笔来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和同伴一起走了。

看着这两张照片,我很羡慕她,每个女生拍照之前,都会幻想自己被拍出来是美美的样子,我觉得我拍了肯定会比她这个好看。

浑浑噩噩地走回家,经过那个小卖部时,阿姨还会对我温和地笑。我也真羡慕陈飞扬,拿奖了家里还给他摆酒,为他骄傲。

我更羡慕陈飞扬的是,他才十五六岁就可以自己挣钱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样多好。当然那个时候我不会想得到,陈飞扬为了一场场比赛、一个个冠军,训练的时候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

到了家,吴玉清还没去上班,我把书包放下,去厨房自己弄饭。到破茶几上吃饭的时候,吴玉清一边换衣服一边问我:“你上次骑回来的自行车哪里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同学的。”我说。

吴玉清还没太大的反应:“你自己的呢?”

早晚她是得知道的,我只能说:“丢了。”

“什么?”

不出意外,吴玉清怒了:“哪里丢的,你不会上锁吗?”

“锁了,学校里丢的。”我信口胡诌。

“学校丢的学校不给赔吗?丢了,一百四十块买的!”

我扒着饭不说话,不想跟她吵,只是在琢磨,她今天要是敢打我,我就把手里这碗面条扣在她头上。

但吴玉清没时间打我了,她要去上班了。愤恨地瞪我一眼,甩下一句:“丢了就自己走路,没哪个再给你买。”

嘁,我知道。

其实我并不清楚吴玉清上班能挣多少钱,我没问过,问了她也不可能跟我说。她自己过得不算多么清贫,主要是有点邋遢。我只知道每次我找她要钱,有多么艰难。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有件要钱的事情。

高考之前是有些费用要交的,比如查体费、资料费等。吴玉清根本没有要供我上大学的打算,所以这钱在她眼里,压根就是没必要花的,她不会给的,我也没必要跟她浪费这个口舌。

搞不好又要对着打一架。

我承认,我已经放弃高考了,甚至每次去学校报到,我都不大明白意义为何,也许只是因为不去学校,暂时还不知道该去哪里。

即便这样,这钱我也想交,那是因为每次学校催钱的时候,都会叽叽歪歪的,反复强调谁谁谁没交钱呢。

特没面子。

因为这件破事儿,加上没了自行车,加上被王昭阳说没救了,各种原因,我产生了非常消极的想法。

有点不想去了。

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我又开始翻安妮宝贝的书。看着那些流浪的女子,那些带着点黑暗阴晦色彩的青春,总是不经意会浮生一些向往。

第二天,谢婷婷到我家楼下来叫

我。

吴玉清不在家,我下楼,她说让我陪她一起去网吧。老子没钱去网吧,她说她请客。有便宜干吗不占!

去网吧,是因为我有一桩心事,上次我加了王昭阳,但是按照谢婷婷的说法,那只是我单方面加上了,我现在应该还不是他的好友。

我想做他的好友。

找了家很偏僻的网吧,谢婷婷熟练地开机,我也像模像样地做,从谢婷婷那里才找到自己的QQ号。

然后收到些小喇叭验证消息,最后一条,是王昭阳的好友通知,我看着这个小框框,甚至不舍得关闭。

在我眼里,这就是我和他第一次在网络上交流的证据,可恨当年我还不会截图,要不我一定会把它存下来。

后来看到谢婷婷在玩泡泡堂,于是我也弄了个号,跟她一起玩。

王昭阳的头像一直是黑的,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发过去一个“在吗”,但一直没有回音。

天也黑了,我们上网卡也到时间了,我和谢婷婷这才感觉到饿。谢婷婷赖在这里不想走,她说:“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

她说:“你看我上学也就这样了,没意思。我爸也说我再回家反省就不要上了。”

我没法说什么,谢婷婷闪了闪眼睛:“我们离家出走吧?”

“去哪儿?”

谢婷婷说:“去哪儿不行啊,咱找个工作,卖衣服什么的,租个房子自己住。不比上学好多了?”

租个房子,自己工作,自己生活……

谢婷婷也知道只是幻想,离家出走要有钱的,于是叹了口气,我们俩在路边摊吃了点东西,然后各回各家。

吴玉清回来的时候,我跟她说学校要交钱,杂七杂八一百多块。吴玉清看都不看我一眼,就两个字:“没有。”

之后自己在屋里骂骂咧咧,学校都是坑钱的,三天两头要钱,都喂狗了,老子才不上这个当。等等。

我不知道吴玉清哪里来的想法,就是有点耍赖的意思,总觉得那一点点小钱,不交也不会不让上学。

开学前,吴玉清扔给我五十块钱,是接下来两个星期的生活费。

我还是得回学校,虽然我还没弄到那些钱。

晚自习就开始收钱了,当然一次性是收不齐的,总有那么两个人忘了要了、忘了拿的。

王昭阳在讲台上用本子一笔笔做着记录,之后合上本子:“明天晚上之前,没交钱的同学都交上。”他特地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呵呵……

这天回到宿舍,谢婷婷过来找我。把我拉出去,她从口袋里翻出三百块钱,特激动地看着我:“我们离家出走吧,我已经跟我哥说好了,他帮我们找房子、找工作。”

我让她等下,然后回宿舍拿了点东西。

书包里装了两件衣服,还有我一直带在自己身边的证件,我家的户口本和房产证明。我一直知道要防着吴玉清,房子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能给她拿走我房子的机会。

我跟着谢婷婷跑了,最单纯的动机,就是我交不起那一百来块钱而已。

还是从车棚那边翻墙走,把包都扔出去,我爬在前面,谢婷婷在后面。然后有人拿着手电筒靠近了。

平常我都翻得很小心,谢婷婷在后面催:“快点儿快点儿。”

一咬牙,我直接跳了下去。铁栅栏上有尖角,我被刮了一下,刚跳下去,就看到自己一手的血。

左手手腕一条,右手手臂上一道。手腕那边被刮开了口子,血流不汹涌,右手扎到血管了,我还以为是动脉,在近心端按了一下,血柱越过我的手腕喷出好远。

但两个伤口,一个也不疼,反而胸口疼。

我小时候也离家出走过,拿着两块钱,就觉得有了巨款,然后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觉得饿了,又回家吃饭了。

绝大部分的离家出走都是不成功的,真的走了不回来的,都是牛人。

这天晚上,我和谢婷婷在网吧包夜,她玩儿了一晚上,我后半夜撑不下去开始睡觉。脑子已经麻木了,觉得逃出来了也好,有一天算一天。

早上我的伤口都结痂了,谢婷婷困成狗,在汽车站倒下睡着了。我自己找了个诊所包扎,手腕上缝了五针,右手手臂一针。右手手臂可能是碰到了血管,反正当时血流得挺多的,包扎完以后,这只手几乎不能动了。

一动针口那地方就疼。

我就这么端着胳膊,衣服上还有血,谢婷婷找了件外套给我遮上,我们一起坐公共汽车,去了附近的一个县城,和她干哥会合。

她干哥把我们安顿在一个旅店,我和谢婷婷一直睡到天黑。然后起来跟他们一起去吃饭,在夜市上摆了个小饭局,听说是为了送陈飞扬,他已经被选进省队了,以后就算是职业国家运动员了。

我因为手上有伤不方便,陈飞扬还不声不响地喂我吃了几口面条。

再回到旅店,旁边谢婷婷的干哥还开了个房间,几个人在那边通宵打牌。我这身带血的衣服得换掉,脱的时候很费劲,才发现胸口粘上了。好不容易把衣服扯下来,我发现我乳房位置被刮开一个伤口,皮绽开了,里面的肉白生生的。

这得缝针。但是这是胸部,我还不好意思去缝针。

后来谢婷婷让她干哥去买的云南白药和纱布,我们就自己这么随便处理了。后来我胸口就留下了一道疤,别人问我的时候,我说:“被刀子捅过,你信吗?”

他们信,这个说法比说翻墙头刮的有说服力得多。

离家出走前,我们设想的是,走了就找地方住然后找工作,但其实到了县城以后,我们每天的事情就是泡网吧。

总共三百五十块,很快就没有了。

第三天,我在打泡泡堂的时候,桌面右下角弹出洋葱头像,我的心瞬间紧绷。当时是下午两点。

点开这个头像,果然是来自王昭阳的消息,连发三条,每条间隔两秒。

燕小嫦。

燕小嫦。

燕小嫦!

游戏我是玩儿不下去了,看着这三条消息,心脏跳得很快,脸颊涨红。犹豫良久,我回过去一个:“嗯。”

真的不忍心不回。

王昭阳问我在哪儿,我每句都在犹豫,坦白地告诉他是在网吧。

王昭阳问我为什么不回来上课。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自己吗?还是跟谁,有个叫谢婷婷的女生也丢了,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我于是问了问旁边的谢婷婷,谢婷婷很紧张,让我千万不要跟王昭阳说实话。

所以我说我自己。

我很担心他会骂我,但是他一句骂我的话都没有。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师也像你这么大过,老师知道你的压力,但是你躲起来不是办法,先回来吧,回来咱们好好谈谈。”

我慢悠悠地打字:“我不想回去。”

其实也不是不想,我现在也有点想回去,因为我发现这么泡网吧坐吃等死,根本不比在学校里强多少。

窗口弹出一个视频请求,王昭阳发过来一个字:“接。”

我不想接,我都没开过视频,也不知道自己在视频里是什么样子。

他说:“我看看你那边的环境。”

我不干,我说:“就是网吧,没什么特别的。”

停顿了片刻,他说:“那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行吗?”

这烂老师给我玩儿美男计啊,我一颗蠢蠢欲动的少女芳心根本招架不住啊。于是我接了,在窗口看了看自己,还好我不是油性皮肤,这么闷热的天,脸也不反光,旁边有个风扇,把我的头发吹得一摇一摇的。

然后我看到了王昭阳。他穿着白色的衣服,镜头摆得很远,显得头很小,脸是白皙的,看不太清楚五官。

对着镜头微微笑了一下,他说:“回来好不好?我可以去接你。”

我鼻子忽然有点酸,摇了摇头,打了个“不”字。

王昭阳说:“你想想你后妈,你知道你后妈现在急成什么样了吗,来学校找你的时候都哭了。你想想你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我固执地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你放屁!”隔着屏幕,我仿佛能感受到王昭阳的语气,我看着镜头里的他,他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着字。

其实王昭阳玩儿电脑很厉害的,以前有学生晚上翻墙出去打红警,王昭阳在网吧抓到他们,就一个条件,单挑红警,学生赢了这事儿就过去,他赢了学生就得给他老实点儿。

王昭阳说:“你想过没有,她住在你们家真是因为没地方住?她能养得起自己,租个房子才多少钱!她是为了陪着你,或者说让你陪着她,你后妈今年多大了?”

“32岁。”

“她一个女人无牵无挂的,对你没有任何责任,要不是在乎你,她早走了。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

停顿一下,换一行,他发来四个字:“相依为命!”

目光抖了抖,但我也没有真的哭出来。我没说话,王昭阳一直在打字:“赶快回来吧,老师不怪你,你后妈也不怪你,我们都说好了,只要你回来,这件事就过去了,谁也不会说你什么的,我们都能理解你。”

被理解才是更让人感动的,我掉了眼泪,发过去一个“好”字。

屏幕上的王昭阳才像松了一口气,他说要来接我。

我不能让他来接我,因为这样会暴露了谢婷婷,谢婷婷不想暴露。我说我会自己坐车回去,王昭阳说会去车站等我。

离开网吧的时候,谢婷婷还不知道我的打算,但我终究还是得告诉她,我说:“对不起,婷婷,我不能陪你了。”

谢婷婷可能感觉出来了,去跟她干哥说,她干哥说:“那就回去吧,自己的事情。”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谢婷婷脸色一直不好,我想跟她解释点什么,却也没太多好说的。谢婷婷面色平静:“我理解你。你别告诉他们我在哪里就行。”

这次离家出走,历时三天,就这么结束了。

我在车站里下车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天黑了。

走出车站,王昭阳就站在车站门口,我以为我会见到吴玉清,以为她会骂我,但她其实根本没来。

来的是谢婷婷的妈妈。

王昭阳急忙迎上来,看看我这两只手上缠着的纱布,皱眉:“你的手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儿。”

还没怎么来得及说话,谢婷婷的妈妈沉着脸,端着胳膊:“燕小嫦,我问你一下,谢婷婷去哪里了?”

我看了王昭阳一眼,他说:“知道什么就说,人家妈妈怪担心孩子的。”

好吧,我说。

“她跟我一块儿走的,我上车以后,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没告诉我。”是这样的,我既然回来了,谢婷婷必须得防止自己被暴露,绝对不可能继续在原来那个旅店待下去,她肯定转移阵地了,让我找我也找不到的。

谢婷婷的妈妈表示不信任,但我态度比较诚恳,我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跟他们使什么花招,没意义。

她妈暂时也没办法,王昭阳说:“这么晚了,先让学生回学校吧,学校会帮忙找的,有消息就通知您。”

谢婷婷的妈妈站着没动,王昭阳带我回学校。

摩托车开在路上,走过一盏又一盏街灯,王昭阳问我:“吃饭了吗?”

我习惯性地撒谎,“嗯”了一声。说不上是吃了还是没吃,我跟谢婷婷这几天在外面,就是想起来就吃,不饿就不吃,泡网吧的时候,通常都感觉不到饿。

但我现在确实是没什么胃口。

王昭阳再没说什么,似乎是在履行那个承诺,什么都不问我也不怪我的承诺。

到了学校,学生都在上晚自习,王昭阳先带我去了医务室,让医生给我看看手上的伤口。我这伤口的针缝得都不怎么样,也是处理得晚了一些的缘故。

夏天,伤口会结那种发黄的痂,医生给我反复擦过以后,交代我,千万不要抠那些东西,不然留下的疤会很难看。

王昭阳端着胳膊,带着遗憾的表情看着我的伤口。

留疤是必然的,值得吗,跑这么一趟,什么没捞着,给自己留一身疤痕。处理完以后,王昭阳问我:“还有吗,身上别的地方还有吗?”

我摇了摇头。有,但是在一个难以启齿的地方,这几乎是我的秘密,跟谁我也不想主动说。

王昭阳让我先别回教室,等一会儿下晚自习了,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宿舍就好。然后他在医务室坐了一会儿,跟医务室的女医生聊了会儿天。看得出来,这些年轻老师、医生都挺喜欢他的。

他是招女人喜欢,虽然不幽默风趣甚至有点死板,但是个让人觉得靠谱的青年。我要走的时候,王昭阳对我说:“一会儿直接回宿舍,什么都不要想,明天就直接去教室,没什么的,知道吗?”

我点点头:“谢谢你,老师。”

他笑一下,走了。

王昭阳怕我觉得不好意思见同学,实际上高三这么忙,没几个人关心你干吗去了。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间,我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离家出走这件事情,闹得有一点点大,主要是谢婷婷家里在闹。

当着我们这位五十多岁的女校长的面,以及王昭阳,谢婷婷的妈妈问我:“燕小嫦,你老实告诉我,谢婷婷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跟谁在一起?”

我说:“阿姨,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撒谎!你肯定知道,你就是不告诉我。”

谢婷婷的妈妈也是真的着急,急得要哭的样子。校长和王昭阳劝她冷静一点儿,但她就只盯着我。

我们两个都是站着的,但能说的我的确说了,我总不能给她胡诌,那也没用。

谢婷婷的妈妈很生气,于是拿我撒气,她说:“我们家婷婷就是因为跟你玩儿才会变成这样的,就是你把她拐出去的,你没有爸妈,没人教,我们婷婷是有父母的!”

一句话就把我说火了,我瞪着她:“你再说一遍!”

她妈冲我吼:“没有爸妈,你就是个野孩子!没家教,以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很委屈,因为离家出走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谢婷婷撺掇的呢。

年轻气盛,总爱比个对错,我觉得再怎么样,我也比谢婷婷那个真野孩子强,起码我劝一劝还知道回来。

谢婷婷在网吧接到家里的消息时,那是根本看都不看一眼的。

我心里蹿着火苗,不,更多的还是委屈。我不想哭,我就想跟她吵架,但我又不会吵架,虽然吴玉清总是骂脏话,但我确实没学得来。

此时我却对着谢婷婷的妈妈流畅地喊出了脏话,喊得声嘶力竭,恨自己的嗓子怎么不是个大喇叭,好像我想用的劲儿,嗓子里根本使不出来。

谢婷婷的妈妈很生气,张口就跟我对着骂。校长急忙站起来平息气氛,拉着谢婷婷的妈妈走出了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后面是书架,前面是沙发,王昭阳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校长带着谢婷婷的妈妈一出去,我就哭了。

王昭阳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这会儿我只顾着伤心,什么也没想,就扑到王昭阳怀里哭了。

什么老师什么学生,老子就是要哭,就是要有个人抱!

王昭阳也没有推开我,就那么松松搂着,在我肩膀上一拍一拍地安慰:“好了好了,老师知道你不是她说的那样,别哭了燕小嫦,嗯?听话。”

越听他的安慰,我反而越想哭,胳膊把他抱得更紧,王昭阳也没有回避,就那么安慰纵容着我。

他告诉我:“燕小嫦,你要坚强,不能只知道犯傻。”

我想我没有恋父情结,当我扑在他怀里的时候,想的也不是连我爸都没这么抱过我,就是觉得这是个男人,一个男人的胸膛和怀抱,让人觉得如此安稳。

我问王昭阳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把我拉正,擦了擦我的眼泪,说:“我是你们的老师,但我更愿意拿你们当朋友。我也像你们这么大过,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犯点儿小错没什么,只要没让人欺负了就好。”说到这里,脸色正了一下,“这几天在外面有人欺负你吗?”

我摇摇头。

他又抹了下我的眼泪,很严肃地说:“要是被人欺负了,千万要说出来,老师们会帮你的。”

当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王昭阳说的被欺负,是哪种被欺负。

这件事儿后来就这么过去了,谢婷婷的妈妈没再找过我麻烦,谁也没提。吴玉清那天带着和自己一起坐台的老姐们儿来看过我一眼,瞅着我没什么事儿,也没关心下手上包着的纱布,教训我两句说我添乱,给我扔了二百块钱,说是剩下这段日子的生活费,然后就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昭阳跟吴玉清说了什么,已经达成了怎样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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