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风过而萧瑟。
辰时,天边方现了鱼肚白。前一夜的墨色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斑驳着在晨光的晕染之间渐渐淡了颜色。
一般来说,惊蛰的兄弟们在大概寅时便会开始准备着练功了,这也是傅君扬平日里教导与训练的习惯。按理说,傅君扬作为惊蛰首领也应该待在校场领着他们一同练功才对,但今日却并没有出现,只是着人传了话来,说是与萧二当家有大事密谈。
不过今日,枯燥乏味的晨练时光似乎发生了一点改变——
“咚——”
“咚——”
“咚——”
沉寂静默的空气中,清晰地传来了沉重而有力的鼓声,而且一声比一声激越,一声比一声高昂。其中夹杂的,却是男人们抚掌大笑的声音。
“好!不愧是老大相中的人,果然厉害啊!”
“好样的,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力道倒是不错,一介弱女子竟能有这般能耐,可以嘛!”
只见校场东南侧的那座高台之上,一名身姿绰约的素衣女子双手执着两柄粗重的鼓槌,一下一下地在牛皮鼓上击打着,声声雄壮而激越。她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了汗,却轻轻抿着红唇,眸中逐渐爆发出一种奇异而明亮的色彩。
而此时,刚从后山密谈过后的傅君扬与萧破刚进山门,便同样听到了这抑扬顿挫的鼓声,遥远却坚定地从耳边掠过。
萧破微微皱起了浓眉——
声音应该是从校场那边传过来的,校场内的确放着一架牛皮鼓,只是年代仿佛久远了些。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好像是惊蛰刚成立不久时,穆家家主穆序先生专门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贺礼,据说是当初名声远扬的“弑神”将军南凤歌上阵之时所用,后人小心翼翼保存至今,后却流落于民间,几经辗转,也是极为贵重的物件。
也正因如此,大哥对这面鼓宝贝得很,教专人保养不说,还明令兄弟们不得擅动,就连他自己也舍不得时常上手,偶尔兴致来了或许会上那高台去试试,但也只是试两下过过瘾而已。
究竟是谁如此放肆,竟敢动那面鼓……
“大哥——”他回过头,原本打算偷偷观察一下大哥的神情变化,以想应对之策。谁知才刚转过脸来,便看见了自家大哥不仅没有立时发怒,反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情一般,呆呆地望向远方的不知名处,目光凝滞。
人生各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这样的鼓声,他也是听过的——在沙场之上,出自父亲大人之手。那时,他们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敌军将领被俘,军心顿时溃散于无形。面对如此兵败如山倒的情状,敌国国君只好选择了求和,并承诺递交降书。
原本第二日,他们便能以胜者之姿态接受对手的俯首,签订降书条约的。
当晚,庆功大宴。父亲喝了好多的酒,脸庞在篝火的照映之下酡红得仿佛初升朝日。兴所至之时,他便索性一把扯下了上身短裳,站在了战鼓面前,举起了鼓杵——
擂鼓声声,雄浑磅礴,震彻于耳。
那一仗,打了整整一年啊!何等惨烈,何等悲壮,可想而知。
他想,父亲那日一定是真心高兴的,平日里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却在那声声慷慨激昂的战鼓声中,笑得开怀。
父亲最大的心愿,便是愿这天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为了这看似空洞的八个字,父亲几乎在无垠的战场之上献出了半生。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父亲的鼓声。
就是那一天,打了许多许多年仗的父亲终于在敌方投降前夕放松了警惕,于是——背叛,残害,直至尸骨无存。
他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半生戎马的父亲,多少次挥戈浴血,多少次生死一线。但最终,却在眼见着曙光降临的那一刻,被自己曾经的同伴与好友欺骗,身死——
城内,依旧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城外,却是荒骨遍野,那一战的惨烈似乎已被连夜的风雪抚平。只是鼻尖萦绕不去的血腥气,却在时刻提醒着所有人——那里躺着的,不仅仅是敌方兵将的骨骸,更多的,是己方的伙伴!
那其中,也包括他的父亲,这个部队的主帅!
那帮衣冠禽兽却在战争结束的瞬间,狰狞着面容,倒转了刀剑,直直对准了自己人……
冤魂犹在,事已苍白。
所以他逃了,逃到了江湖,逃到了惊蛰,远远地逃到了没有血腥味的所在。
那面鼓,贵重自然不必说,但他不教人擅动,却不单是这个原因,还有一点——这鼓发出的声响,与那夜一模一样。
这一次,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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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突然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停留在她的身后,细细呼吸着,却不出声。她知道来人是谁,只是没有回头,认真而毅然地一下下捶擂着鼓面。
鼓声高昂,时而又急促如冲锋陷阵,时而却缓进如探军深入。
最后一杵落下,鼓声毕。
她转过身来,看也不看便直接扑入了来人的怀中,轻笑:“来了?”
“嗯——”来人身子微微一僵,缓缓回手拥住了怀中的美人,抚了抚她微乱的长发“怎么这样早便起来了?”
她仰起脸来,笑意浅浅:“今儿是秋猎,你答应过让我参加的,还记得吗?”
傅君扬愣了愣。是了,之前为了哄卿儿开心,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是……
“秋猎……倒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尽量耐下性子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无非就是骑马射箭之类的,都是大男人玩的东西,一时不慎便会伤人的。这样粗鲁的事,你们女儿家家有什么好尝试的?乖,你就待在这里瞧着,好不好?”
此言一出,卿儿顿时拉下了脸:“傅爷骗人!前日明明答应过的——”
“我也是怕你受伤嘛!”他勾起唇,“这样吧!你不是喜欢出尘吗?我将出尘赠与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卿儿赌气似的跺了跺脚,“傅爷这是哄谁呢?我喜欢出尘,您便送了我,那如果卿儿开口要奈何呢,您给是不给?”
“这……”他有些无奈,“卿儿,别胡闹——”
“就知道您舍不得。”像是在撒娇似的,搂在傅君扬腰上的力量紧了紧,那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似猫儿一般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卿儿不管,反正您要么将奈何送我,要么让我参加秋猎大会——”她抿了唇,补充了一句,“大不了,人家不碰那些尖尖的利器就好了嘛!”
面对这样的卿儿,他又如何能拒绝:“好好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走到哪里,必须带着寄锦和饮日他们,随时保证你的安全,明白吗?”
“好!”卿儿顿时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