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文明 (下 八)
呼!
有股寒气,再度从床板上涌起,透过厚厚的被褥,钻入朱重九的体内,再钻过他的脊髓、心脏和大脑,直达顶门。
他醒来之后,一直隐约感觉得到却又触摸不着的那条线索,在这一瞬间也终于清晰可见。
起先,因为他的《平等宣言》,触动了全天下士绅的利益,导致对方的疯狂反击。
而郑玉、王翰和伯颜守中,则是这些士绅里头的急先锋。
他们胡搅蛮缠看似毫无逻辑,也孱弱无力,却点燃了淮扬许多人体内被早已刻进骨头和灵魂深处的儒家理念,导致整个淮扬上下,思想上都出现了巨大的混乱。
在那一刻起,老儒们已经胜利了。此后禄鲲等人的反驳与反击,看似漂亮无比,却已经难挽败局。
而那些旁观的有心人,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于是,所有事先安插进淮扬的暗子明子,都被快速调动了起来。
于是,胡三舍这个蠢货二世祖,就恰巧地遇到了一个游历四方的道士。而那道士则又模棱两可地暗示他,胡家有龙气,他有天子之相。
于是,原本就因为上次被薄惩而心存不满的胡三舍,就惊诧地发现了一个行刺的最好理由:
朱重九不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有带领淮安军走向更高巅峰的可能。自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和淮安军,被朱重九这个倒行逆施的昏君带进绝境。所以无论为了胡家,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整个淮扬,他都必须挺身而出,做搏浪沙中的那个大铁锤。
于是.....
当所有事情被这条线穿起来之后,真相就残酷得令人冷汗淋漓。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见,团长郭秀在给胡三舍大开方便之门时,心中的矛盾与茫然。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见,主谋在发现淮扬系上下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跟几个腐儒打笔墨官司上时,嘴角所泛起的冷笑。
朱重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当胡三舍下令向自己开枪的时候,心中怀着怎样的崇高和自傲。
杀一独夫以安天下,又怎不是义之所在?对于一个十八九岁,心怀大志而又刚刚遭受了委屈的熊孩子来说,他又怎么可能不拔剑而起,以求千古流芳?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如果朱某人死了,徐达不能顺利接位的话,淮安军将分面临怎样悲惨的结局?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他老爹胡大海得知他是幕后真凶时,心中又会是怎样的震惊和绝望!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追随他行动的死士,都是别人早已替他准备好的。更想不到,当他下令开火之时,他的老爹居然会义无反顾地挡在了朱姓独夫的身前。
所有他想不到的,那个幕后黑手都替他想到了。
如果朱某人死于乱枪之下。
徐达保护主公不利,难辞其咎。胡大海纵子行凶,罪该万死。苏明哲的威望不足以服众,逯鲁曾多谋却不擅决断,其他五个都指挥使难分高低,彼此各不相服。刚刚拥有问鼎逐鹿资格的淮扬大总管府,转眼就得分崩离析。
当徐达、胡大海以及吴良谋、吴永淳等都指挥使中任何一个,为别的诸侯所用。后者就会立刻如虎添翼。新式火炮,新式火枪,新式战术,会以最快速度朝周围扩散。接下来就等着淮安军与淮安军之间决战沙场,一伙人倒下成就另外一伙人的赫赫威名。
如果,朱某人侥幸没死。
胡大海纵子行凶,即便不被处以极刑,今后也不可能再领兵出征。徐达的部属参与谋逆,他又怎么可能不受任何波及?
没有徐达这个厚道人出来主持全局,淮扬系内部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就会瞬间完全浮出水面。徐州首义的功臣们不相信后来者,后来者们又怎么会再跟首义的功臣们一条心?在连折两员大将,内部彼此相疑的情况下,淮扬在接下来的数年内,拿什么去发展和扩张?!朱某人和他的《平等宣言》,注定是好梦一场!
.....
越想,朱重九觉得越震惊,越想,朱重九觉得越心凉。只觉得四下里堆满了冰块,有肉眼可见的寒气,顺着全身上下的毛孔,不停地往自己骨髓里头扎。
而那刘伯温,却丝毫不肯体谅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向前缓缓逼了半步,继续大声说道:“主公可是想,等追查到真凶之后,再将所有参与者依律治罪?主公,请您仔细想想,那幕后主使者既然有如此手段,事情又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他可能还留着切实线索让您去追查么?”
呼!
又是一股浓郁的寒气,从身下的床板涌起,直冲头顶百汇。
当事的团长郭秀即便不自杀,幕后那个主使者也不会留着他。而他一死,第三军团这边的线索就彻底被斩断。
至于熊孩子胡三舍,恐怕到现在,还以为那个指点他的老道是个行踪飘忽的世外高人。从始至终,就没心思去关注此高人到底从何而来,姓氏名谁?!
一天找不到凶手,淮扬内部的混乱,就一天不会停止。
已经暴露于表面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所以,郑玉等腐儒就必须死!
只有以谋逆罪将他们尽数诛杀,才能快刀斩乱麻地结束整个刺杀事件。结束淮扬系内部,彼此相疑,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面。
只有尽快指定一个真凶,才能最大可能地,让徐达和胡大海洗脱嫌疑。将此案对淮安军的不利影响,消弱到最弱。才能结束市面上舆论的纷争和人心的混乱,让所有人都看见,大总管府控制局面的能力和推行新政的决心。
才能让幕后真凶的如意算盘落空,让他和淮扬双方的暗斗,嘎然而止。然后双方各自小心翼翼地积蓄力量,准备下一轮生死搏杀!
但郑玉和王翰等人,又死得何等冤枉?此事将来若是能真相大白,或者幕后主谋自己跳出来,将置朱某人,置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于何地?
朱某刚刚说过不会因言治罪,声犹再耳。这些人若是被处决了,所谓“不因言治罪”,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是杀几十个人,以让整个淮扬从危机中摆脱出来。还是让淮扬继续承受危机,死更多的人,而保全几个老儒和他们的家丁?!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一时间,却让朱重九好生委决不下!
他的手指曲曲伸伸,曲曲伸伸,怎么算,也算不明白其中孰轻孰重。额头处,也有青筋在突突乱跳。不一会儿功夫,脸上刚刚恢复了一点儿的血色,就被消耗殆尽。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软软地靠在枕头上,随时都可能再度昏倒。
“伯温,你非得如此苦苦相逼么?主公重伤刚愈,你就不能暂且等待几天?”徐洪三实在看不见去,走上前,推了刘伯温一把,低声抗议。
“非刘某苦苦相逼,而是形势不等人!”刘伯温被推了个趔趄,然后转过头,冲着徐洪三深施一礼,“莫非徐将军以为,几个都指挥使都不会辜负主公,我淮扬上下就安若磐石么?若真是如此,主公又怎会遭此大难?那群刺客,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埋伏在主公的必经之路上?”
呼!又是一阵无形的寒风铺面而来,吹得徐洪三和朱重九二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几个都指挥使都忠贞不二,不代表整个淮安军都没问题。同理,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都正常运转,不意味着大总管上下都安若泰山。参照眼下态势,刺杀案被拖的越久,淮扬内部越是人心惶惶。而万一再跳出第二波胡三舍和郭秀,或者有人激于义愤以及其他理由,对徐达和胡大海两人下手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主公莫非还在拘泥,那句不因言而罪人的承诺?”耐着性子又等了数息时间,却没等到期望的反馈,刘伯温笑了笑,继续逼问。
这个问题不需要朱重九回应,刘伯温自己已经看到了答案。因此快速摇了下头,肃立拱手,“主公,这不是因言罪人!他们已经付诸了行动!伯颜守中的腰里,可是别着刀子。其他几个腐儒,也准备当众流血!”
“若是他们依旧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主公当然不能食言而肥。现在既然他们已经亮了刀子,主公就必须让他们知道,刀柄握在谁的手里。这就是为君之道,主公想要救万民于水火,就必须收起心中的那点儿小慈悲。若是主公担心身后之名的话,就请主公继续昏睡几日。千秋骂名,且让微臣一人承担!”
“胡说!”朱重九的确绕不过自己心中的坎儿,却非没担当之辈。立刻用力拍了下床沿,大声拒绝,“既然朱某已经醒了,就没打算装聋作哑!况且我淮扬审案有地方官府,定罪有刑律,哪能由着你不定罪去乱杀?!”
“主公此言甚是!”刘伯温迅速后退,然后再度躬身施礼。“按照我淮扬刑律,谋逆者斩,胁从者绞首,不问是否成功。所以只要主公不再心软,他们就已经难逃一死!”
“呼——!”朱重九长长地对空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寒意,全都一股脑地吐出来。“快刀斩乱麻的确是个办法,可是伯温,你可曾想过,杀完人之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明明知道他们不是真凶!”
“主公希望谁是幕后真凶?”闻听此言,刘伯温又是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朱重九的眼睛追问。
“我希望谁是?伯温,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朱重九被问得好生不快,皱了皱眉,低声反问。
“真凶早已切断线索,除非他自己跳出来,否则,主公一时半会儿根本追不到他的头上!”刘伯温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然后冷笑着补充。“而如今之际,全天下谁有胆子,主动跳出来承担淮安军的怒火?既然真凶找不到,又不肯主动跳出来。则主公想指向谁,自然就是谁!对您,对我淮扬来说,其余诸侯只有铲除顺序的区别,是不是真凶,结果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