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华夏通宝 (下 一)
“微臣,陛下知遇之恩,微臣唯粉身以报!”哈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冲着妥欢帖木儿连连叩头。
这些天来,每日面对着雪片一样的弹劾,还要时刻提防脱脱的旧人在背后通刀子,令他已经心力憔悴。而脱欢铁木儿的一句“有始有终”,则让他觉得自己所有委屈都值得了。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将心脏掏出来摆在御书案上,任对方煎炒烹炸。
“起来,起来!”妥欢帖木儿弯腰下去,用力扯起哈麻,“爱卿这是做什么?此地并非朝堂,卿不必如此多礼。”
“臣,臣......”哈麻眼睛发红,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流了满脸。
看他激动成如此模样,妥欢帖木儿心里也涌起几分融融的暖意。但是很快,这股暖意就变成了冰冷的帝王权谋。
轻轻拍了拍哈麻的手,他笑着说道:“行了,你也是当朝首辅,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后成何体统?国事艰难,朕和你心里头都清楚。但咱们君臣齐心协力,终究能够力挽狂澜!”
“是,微臣愿为陛下效死!”哈麻抽了抽鼻子,讪讪收起眼泪。
妥欢帖木儿又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然后慢慢松开手,慢慢走向御案之后,慢慢坐好,慢条斯理地询问:“刚才咱们君臣说到哪了?看朕这记性!一转眼,居然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说到大都和荆州两地,粮价飞涨!”哈麻不知道妥欢帖木儿是真忘了,还是在将话题尽力往正事儿上引,想了想,低声提醒。
“对,粮价。答矢八都鲁那边,你让人送的都是金银。而今年入夏以来粮价暴涨,所以同样数量的金银,可能就不够他给麾下士卒买米吃了,你先前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妥欢帖木儿很夸张地拍了他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核实。
“陛下目光如炬!”哈麻用力点头,“臣的确做如此推测,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等桑哥失里到了之后,才能确定。此外.....”
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他斟酌着说道:“粮食乃万物之本,只要粮价一涨起来,其他物品,如生铁、皮革、木材、漆料等,价格肯定也跟着暴涨。答矢八都鲁又不懂得量入为出,所以日子难免过得捉襟见肘!”
“他一个武将,哪会懂得那么多?!”妥欢帖木儿笑了笑,主动替答矢八都鲁辩解。
君臣两个非常默契,都没将话头往贪腐上引。而事实上,越是用金银来支付军队的开销,中间的损耗就越难以估算。经手官员个个雁过拔毛,假如原本该拨给答矢八都鲁十万两官银,最后到了他手里能有八万两就谢天谢地了。而这八万两官银,还不能直接给将士们去买货物。得先换成小额的铜钱,再用铜钱去交易,然后再安排人手将米粮运回军营。一次次折腾下来,损失又是不知凡几。
正相谈甚欢的时候,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朴不花带着桑哥失里回来了,正等在门外恭候处置。
“宣他进来!”妥欢帖木儿对于担任过怯薛的人,心里总存着一些好感。笑了笑,很和气地吩咐。
“圣上有旨,选桑哥失里觐见——!”当值的小太监立刻扯开嗓子,将命令大声重复。
“臣桑哥失里,拜见陛下。祝陛下永蒙长生天眷顾,福寿无双!”桑哥失里生长于显贵之家,早就熟悉了一整套觐见礼节。不用任何人指点,就低头小跑着进了御书房,在距离御书案七尺远的地方跪倒,叩头称颂!
“起来吧!”妥欢帖木儿摆摆手,笑着吩咐,“让朕好好看看你。你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
“臣前年交卸了怯薛之职,非得宣召,不能入宫!”桑格失里慢慢站起身,如实回应。
“也是,你们都是栋梁之才,怎么可能一直被当作朕的侍卫使唤?!”妥欢帖木儿点点头,笑着补充,“嗯,还是当年那模样,骨架子宽了些,人也变得白净了。汪御史是个有福之人,儿子个个都有出息!”
“多谢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桑哥失里被夸得脸色微红,躬下身体拜谢。
“有什么不敢当的,朕巴不得后生晚辈中,多几个有出息的人!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用起来放心!”妥欢帖木儿则再度摆手,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坦诚相告。
毕竟是当了多年皇帝的人,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却让桑哥失里心中很自然地就涌起一股自豪之意。好像刚刚成年的孩子,得到了自家长辈的认可一般。恨不得多做一些表现,让长辈们永远以自己为荣。
“臣家世受皇恩,无以为报。”红着脸和眼睛,桑哥失里郑重表态,“故而臣自开蒙之日起,便精习六艺,以待日后能报效国家!”
“甚好,甚好!”妥欢帖木儿欣慰地点点头,笑着接过话茬,“你既然有报国之志,朕岂能让你埋没于案牍?今天朕让人宣你入宫,就是有事情要问你!”
“陛下尽管问,臣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桑哥失里立刻抬起头,两只眼睛中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
“哈麻丞相怕耽误军机,所以特许云南、陕西、湖广三省,将钱粮都折了现银,运往答矢八都鲁帐下.....”为了表达自己的重视之意,妥欢帖木儿亲口将刚才跟哈麻两人谈论的话题,向桑哥失里低声重复。
桑哥失里听得极为认真,眼睛中不停地闪过道道精光。待妥欢帖木儿把整个事情陈述完后,稍做斟酌,便转身向哈麻施了礼,急切地询问:“丞相确定,让三省运往军前的是现银,而不是纸钞、绢麻等物?”
“当然!”哈麻被问得微微一愣,非常不满地回应,“军国重事,本相怎么可能准许他们用纸钞和绢麻来应付?!”
“晚辈并非质疑丞相,只是需要确认一下,以免做出错误判断,辜负了圣恩!”桑哥失里闻听,赶紧又给哈麻行了个礼,急切地解释。
“不用往纸钞上想了,你只管回答陛下,荆州那边的粮价如何?其他东西是不是也跟着涨起来便可!”哈麻依旧有点不高兴,看了桑哥失里一眼,低声提醒。
他今天是本着提携晚辈的心思,才给了桑格失里一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谁料到此人是个愣头青,非但不知道感激,反而还当着皇帝的面儿,质疑起他的执政能力来。这让哈麻如何能够忍得?恨不能立刻就将桑哥失里赶出去,挽回自己在御前的能臣形象。
两个人在财货方面的造诣都很深,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个可能出现的疏漏排除在外。但妥欢帖木儿却听得满头雾水,敲了敲桌案,低声打断,“且住!哈麻、桑哥里失,你们两个刚才在说什么?军前之事,跟纸钞和桑麻又有了什么关系?”
“陛下恕罪,微臣刚才并非有意质疑丞相大人!”桑哥失里不敢怠慢,连忙将身体再度转向妥欢帖木儿,红着脸地解释,“因为脱脱变钞之事,我大元的交钞在民间,在民间已经很少有人敢用了。所以微臣才怕底下人胆大妄为,故意将该拨付军中的现银,拿交钞来应付!”
“陛下恕罪!”哈麻也转过头,耐心地补充,“微臣先前不提此事,是因为微臣已经一再重申,让地方上不得怠慢。所以,各省官吏应该没那么大胆子阳奉阴违!”
“嗯!朕知道了。你们不必过多解释,朕知道这是谁的错!”妥欢帖木儿哼了一声,郁闷地摆手。变钞是前任丞相脱脱在他的支持下施行的一条重要新政。初衷乃是为国敛财,充盈日渐空虚的官库。谁料因为脱脱的无能,至正交钞颁行之后,竟然令纸钞彻底糜烂。五百贯纸钞拿到市面上,往往连一斗米都买不到。
“绢麻原本在民间,也可做钱币通用!”桑哥失里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继续解释,“但淮贼以水车纺线,以水车织布,导致绢麻的价格,一路走低。再拿去做现银抵账,则很难换回足够的米粮!”
“嗯,这个,朕也知道!哈麻不会这么笨,你继续说!”妥欢帖木儿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虚地摆手。
不光是淮扬方面在用水力织布,在他和二皇后奇氏两个的支持下,郭守敬的后人六指郭恕,早就把淮扬那边的小型新式纺纱机和人力织布机给造了出来。如今大都城附近的几处皇庄里,每月都有大量的麻布、丝绸和棉布产出。所以京师附近绢麻价格越来越低的功劳,至少有皇家的一半儿。实在不能完全归咎到朱屠户的头上。
“是!”桑哥失里很是机灵,发现妥欢帖木儿对桑麻的话题不太感兴趣,立刻将其一带而过。“那微臣就想再请教丞相,各省运往军前的现银,是番银、滇银还是陕西银子。是库银还是私家散碎银两。若是银子不够,可否用铜钱顶账!”
“这.......?”哈麻日理万机,哪可能顾得上这么多细节。愣了好一阵儿,才迟疑着回应,“有什么差别么,还不不都是现钱?”
“启禀陛下,启禀丞相,这其中差别甚大!”桑哥失里的声音明显变高,带着几分焦急的味道解释。“滇银和陕银,都产自咱们大元朝自己的银坑。成色上卡得极严,轻易做不了假。而番银,则是大食人从南洋运来,里边至少含了半成以上的锡和铅。同样一两银子,用滇银是十钱,用番银,只能算是九钱半,或者九钱上下。十万两运到军前,差得就是一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