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谋划
张定边性子耿直,除了打仗之外,不愿意在别的地方多花心思。所以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徐寿辉当统领比当皇帝要好?为什么眼前正发生的这一切事情要归咎到远在杭州的张士诚头上?但同样的问题对于天完国的太师邹普胜,却没有任何难度。当心中的羞恼之意稍稍退潮之后,他立刻就清楚地认识到了现实。
淮安军不欠徐寿辉任何东西,包括《高邮之约》,当年也只有彭和尚以天完国右相的身份表示了支持,高高在上的徐寿辉的态度则是不闻不问。所以当蕲州遇到叛军和蒙元的联手攻击时,朱重九根本义务没有挥兵来援。
在这种情况下,淮安第五军团能逆江而上,完全是为了施恩于天完。或者说,只是为展示淮扬大总管府的实力。当他们将展示实力的目的达成后,下一步做到什么程度,是立刻撤兵放任徐寿辉自生自灭,还是确保蕲州城能继续苟延残喘,就得看天完国上下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谁也不用指望朱重九再像当年不遗余力的支持张士诚、王克柔、王宣和朱重八,来支持徐寿辉。首先,当年的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当年朱重九兵力单薄,打下的地盘越大,所承受的风险越大。所以他在支持张、王、朱等人,等于同时在给淮扬自身争取缓冲空间。而现在,朱重九麾下的战兵据说都已经超过了十万人,他不立刻向外扩张,已经算是谨慎。根本不需要再依靠他人之手,获取战略缓冲。
此外,如果张士诚也跟朱重八那样,只是在桌子底下玩火,表面上却依旧对淮扬礼敬有加,依旧小心谨慎地将自己当做别人麾下的小喽啰,虽然他的实力早已超过了郭子兴数倍。天完这边的派出个舌辩之士,多给朱重九灌点儿迷魂汤,也许还能让朱重九继续当他的袁公路。但是张士诚这厮没等朱重九称王呢,自己就弄了个吴王的帽子戴上了,然后又跟蒙元的福建道的官吏暗通款曲,准备联合当地的亦思巴奚兵一道对抗淮扬。这已经是**裸的掀桌子行为,让今后欲效仿他的人彻底绝了念想。哪怕朱重九再昏庸糊涂,其麾下的逯鲁曾、刘伯温等人,也会站出来提醒他要长记性。(注1)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邹普胜心中的怨气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作为天完国的太师,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主公徐寿辉。以后者的能力和见识,当一个县令都非常勉强。做到行省丞相,肯定就是个祸害一地的大贪官。至于做皇帝,呵呵,天完国在起兵之初是何等的兴望,转眼几年,就被他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陈友谅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徐寿辉不当皇帝,对他本人,对大伙都好。至少不至于为了个虚名,让大伙今后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而只要徐寿辉肯低头听淮扬大总管府的摆布,有着张士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头,朱重九也不会转而再扶植其他人。
毕竟窝囊废有窝囊废的好处,将来想让他交权之需要一道手令。若是换成了陈友谅或者彭和尚,万一今后羽翼丰满,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是另外两个张士诚?!
想到此节,邹普胜的心里,又涌起了对陈友谅的几丝怜悯。以后者的能力和威望,若是能得到淮扬大宗府的倾力支持,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彻底取代徐寿辉,成为威名赫赫的一方诸侯。而陈友谅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也暴露此人曾经拥有过的野心。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朱重九不会再给其他人成为吴王的机会。没有外力支持,陈友谅如果还不肯放弃他的“光武之志”的话,只会让他自己更快地变成别人脚下的一具尸体。
“陈将军,陈将军慢点儿走,老夫年纪大了,跟不上你的腿脚!”彻底弄清楚了所有前因后果,邹普胜的肩膀上顿时一轻。加快脚步,追赶陈友谅的背影,“吴将军命令老夫跟你一起去,咱们三个稍微走得慢一些,刚好可以在路上商量一下,怎么样才能说服主,说服徐统领!”
“太师不再怪陈某见异思迁了?”听到来自身后的喊声,陈友谅迟疑着将脚步放缓,回过头来,冷笑着询问。
“不怪,不怪!”到底是文官,同样意思的话从邹普胜嘴里说出来,就悦耳很多,“是老夫先前愚钝,没理解陈将军的良苦用心。我等当初举义兵,乃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并非为了功名富贵。若是能舍一个天完国号,而使蕲黄四州的百姓得以摆脱蒙元暴政,我等又何必在乎一个虚名?!”
闻听此言,陈友谅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停住脚步,冲着邹普胜做了个长揖,“太师所言甚是,我等本心乃是为国为民,何惧身外虚名?!今天该如何帮徐统领也找回初心,还请太师多多谋划。毕竟陈某和张兄弟都是武夫,除了打仗之外,其他事情并非我等所长!”
“太师这两个字,就不用再提了!”邹普胜默契地侧开身子,以平辈之礼相还。“天完朝已成过眼云烟,我这个太师是空,你那个金吾将军也是空。此后你我三人,不妨以兄弟相称,也好彼此间有个照应!”
“陈某敢不从命?!邹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陈友谅立刻又拱手施礼,完全换成一幅江湖做派,只字不提彼此的过往。
邹普胜这回,则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长揖。然后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这领兵打仗的事情,肯定比不过你和张兄弟。但今后你们两个有事情需要找人商量,老夫倒也还能帮忙谋划一二。未必能谋划得太长远,至少不会故意将你们往岔道上领!”
“陈某正有此意。邹大哥肯给些指点,当然是最好不过!”陈友谅笑了笑,轻轻点头。
直到此刻,张定边才浑浑噩噩地追上来。看到邹、陈两个谈笑盈盈,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唉!我说你们俩!刚才不是还跟斗鸡似的么,怎地这么快就又和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陈三哥,你今后到底想把我等往哪里带?”
“当然是投奔淮安军,马上去博取功名!”陈友谅很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大声给出答案,“那还用想么?除了朱总管,谁还值得咱们兄弟效力?”
“那倒也是!”张定边眨巴了几下铜铃铛般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如果不单干的话,也就朱重九那边,值得咱们兄弟给他卖命了。至少,危急关头,此人能自己拎着刀子往前冲,从没抛弃过麾下弟兄!”
“朱总管义薄云天,自然非寻常之辈能比!”邹普胜接过话头,笑着点拨,“不过,自立门户这些话,张兄弟你以后还是不要说得好。虽然朱总管本人气度恢弘,不会将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可他手底下的人,未必个个都是君子.....”
“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我这个性子,你让我做头领,我也得干得了才行!”张定边只是不愿意多花心思,智力方面却不比正常人差。听了邹普胜的话,立刻理解了其中所包含的深意。
“多谢邹大哥提醒,陈某以后一定会多加收敛!”陈友谅的心思很敏锐,也在转眼间,就明白邹普胜在拐着弯劝告自己。
做臣子,要有做臣子的态度。先前大伙在天完那边可以随便瞎说话,那是因为徐寿辉这个皇帝当得稀里糊涂,失去了威信。大伙只要手里有实力,就没必要对他太尊敬。而如果去投了淮安军,就不能像原来那样大咧咧扯什么“做官要做执金吾”了!首先,人家朱重九麾下兵多将广,不缺大伙这几个外来户。其次,大伙麾下这百十来号,也不足以成为嚣张的凭仗!
“老夫听说,大总管那边,对规矩极为尊重。”见陈友谅和张定边二人都能听得进去劝,邹普胜继续说道,“所以你我兄弟,嘴巴上谨慎一下也就是了,其他倒不必顾忌太多。此外.....”
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若是有了立功机会,大伙千万要把握住。咱们来得晚,原本就落在了别人后头。如果做事还老拖拖拉拉的话,日后想要名标凌烟,可就难了!”
“那是自然,吃谁的饭,为谁干活。你多时见过老张出工不出力来着!”张定边对此话极为赞同,咧了下嘴,大声附和。
“机会来了,当然不能错过!”陈友谅的心机远比张定边深。听出邹普胜可能别有所指,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做出回应,“但是有时候却只能尽人力,听天命。比如这回,能将徐统领说服,自是大功一件。若是徐统领不肯听劝,依旧固执地要当他的天完皇帝呢?!咱们该怎么向吴将军交待?”
“徐统领昨夜曾经弃城出逃!”邹普胜摇摇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冷,“这人啊,如果豁出去连死都不怕了,那就谁也奈何不了他。可如果第一回给了自己苟延残喘的借口,就绝对会有第二回。”
“邹大哥是说....?”陈友谅的脸色大变,两眼冒出咄咄寒光。
“吴将军给了咱们这个差事,可没说就限咱们哥仨去!”邹普胜不肯跟他的目光相对,低着头,看脚下两波蚂蚁打架。“弟兄们在头前拼命,徐统领却自己跑了。昨天侥幸活下来的人中,想找他讨个说法的,恐怕也不止是咱们哥仨!”
注1:亦思巴奚兵,受福建蒲家控制的大食义兵。在宋末曾经由宋泉州提举蒲寿庚率领,勾结元军,给了南宋流亡朝廷致命一击。将当时在泉州城内的所有姓赵的人及两淮伤兵一并杀害,无辜惨死者数万。元末,蒲寿庚的孙女婿那兀纳带领亦思巴奚兵欲浑水摸鱼,建立纯***割据政权,被陈友定击败。明初,朱元璋大赦天下,但特别规定,“独蒲氏余孽悉配戎伍禁锢,世世无得登仕籍”。
注:今天只一更,不用等第二更了。明天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