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离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他足足大了十岁,说起来还算他的哥哥。他一直都很粘着我,自己也没什么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只要跟着我便会开心,便会快乐。所以他此番为我而死,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意外的,是我那个师弟。”
提到周旋,周游的神色又微微复杂起来。
“说起我这位师弟,其实我一直都不懂他。我们从小就一直互相缠斗,他其实本心不坏,但处处不如我,自然是心里会有些许不快。他向往着功名和仕途,其实不过就是想有些能够胜过我的事情罢了,谁成想我后来也下山入世,反倒是又把他给压下去了一头。”
“之前我有几次性命堪忧,皆是他出手相助。他这个人和我其实很像,心直口快却又不表明心意,即便是最后关头亦是只用行动来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可惜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真的算是懂了他。”
周游流下了一滴泪,随风吹走,无形无相。
李眠静静陪在他身边听他说着,一时间也变得微微怅然:“看来,蚕洞的惨案定然不是他所为的了,若他真的是道长所言的这般人物,那凶手定然便是另有其人。”
周游摇摇头,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归去来兮。
“其实,到最后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看懂这方红尘太多东西。从这点上来说,我师父比我看得明白。说起我这位师父,他若是想要杀我随时都可以动手,但最终还是选择与我同归于尽,至死都没有用出他最引以为傲的绝杀大阵。”
“那究竟是你变了,还是你师父变了?”李眠喃喃。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懂他了。他有他想做的事情,但他更在意我这个徒儿,或者说我这个儿子。”
周游喃喃,李眠自然不晓得这番林家血案密辛,周游也不避讳,将所有前事与他全部说了个周全。
李眠听罢,亦是怅然若失。
然后,他开始给周游讲起了苍梧骑兵和晓娘的事情。
两个人互相说着自己的伤心事,不知不觉便说到了黄昏。
李眠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道长,眼下既然危难解除,你可还有下一步的打算?”
这话问的周游一愣,他微微恍然,随后抿嘴一笑:“若说是打算,倒还真的有一些。”
李眠闻言也不过多追问,二人缓缓往正街上走。
忽然,面前赶来一人,细细观之竟是穆念安。
“周道长,你回来了?”
这几日,穆青候已经将周游的事情告诉了家妹,不过此时的穆念安神情恍惚,似乎隐隐间不大安生。
“穆姑娘,出了什么事情?”周游察言观色的能耐依旧犀利。
“周道长有礼,外面来了一批陌生来客,看起来并非善类,说要找这西梁正主理论。”穆念安面色忧虑。
“西梁正主?那不就是你哥哥吗?”周游不解。
“话虽如此说,但人家不认。”穆念安神色微微黯然。
“我们去看看。”周游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叫上李眠跟随一起赶赴城门。
东城门口,此刻果然站着三个人影。
穆青候一人一马拦在门口,城门外呼啸起阵阵音波,细细听闻竟是金甲雷骑的布阵呼啸!
“大皇子,你怎么将金甲雷骑又调来了?”周游上前问询。
“道长,这些人来者不善,点名道姓要找这西梁正主,我和他们论理,谁成想他们竟然对本皇子视若无睹!”
穆青候擎着斩马刀怒目而视,他本就性子刚烈,此刻虽说西梁大势已去,但也没有放下丝毫颜面。
周游闻言上前,将门口站着的三人静静打量了一番。
为首一位老者,相貌平平容颜苍老,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品相。但诡异的是身后二人皆为其马首是瞻,甚至隐隐间有一些惧怕神色!
老者左右各站着一人,左侧乃是一黑袍,看不清具体面相。右侧一人倒是颇为眼熟,令周游看了直接便叫出了声:“你是......梅岭状元?”
的确,此刻面前那位儒生,正是当初在金墉城里遇到的梅岭状元!
梅岭状元闻言哂笑:“都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周道长可真会开玩笑。你现在应该叫我白玉楼主,我觉得这个称谓会更合适一些。”
“白玉楼主温白书,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巨擘人物!”穆青候闻言愕然,当即出言提醒了一下周游。
周游闻言点头:“有点意思,将军,赶紧过来见见老朋友。”
他朝着李眠说话,但此时此刻的李眠似乎颇为木讷。
“将军,将军?”周游又叫了两嗓子。
但此刻的李眠却依旧痴傻,他恍惚着朝前走,一直越过周游,也没有去看那温白书,而是站在了居中的神秘老者的面前。
然后,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是惊愕莫名。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您......父亲!”
李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复杂到难以尽述。
周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看那位老者,的确从眉眼中能瞧看出几分神似。
“父亲,您不是......您不是在陵阳城......”
李眠喃喃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往前走,一直来到老者面前站定。
面前老者此时已是颇为感慨,但表情上那份狠辣依旧是浓郁昂然。他轻轻抬手摸了摸李眠的头,随即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
“孩子,别怪我瞒了你这么多年。我的确是北戎州的将门之后,我也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封国和人民,但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我也本没打算让你知道太多事情。你为何要来到西梁城?赶紧速速离去,我有一些事情要和这位周道长商讨一二!”
老者对李眠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漠,和当初李眠去老宅拜访时一样的毫无情感。
李眠向来对父亲满是惧怕,但眼下更多的是欣喜雀跃。之前陵阳城大乱,他回到老宅中想要劝父亲出城避难,但老者一心执拗并不听劝,反而决定留在老家里,做好了跟北戎州共存亡的决心。因此,李眠一直都以为他已经在战乱中死了,谁成想今日竟然又出现在此处,而且和神秘的梅岭状元站在了一头,端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毕竟是自家父亲,现在见到父亲相安无事,李眠内心还是一片欣喜的。
他向来对父亲畏惧,见他横眉冷对,自然便默默退下。只是不知该退到周游背后还是父亲背后,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站在二者旁边,不偏不倚。
“周道长,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是我却认识你很久了。”老者忽然笑起来,这个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周游却隐隐间有一股毛骨悚然的奇怪感觉!
“您是李眠的令尊?”碍于对方的身份,周游看在李眠的面子上,一时间也鲜少地变得很有礼貌。
“老朽李伯勋,犬子没有和你提起过我,这也实属正常,毕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罢了,不值一提。”
话虽这么说,周游却不由得更加警惕了几分。
他的警惕性不是来源于李伯勋,而是来源于身后的那两个人。不管是神秘的黑袍还是梅岭状元温白书,皆令他感觉有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其妙错觉。
而且,面前老者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真气波动,应该不会道术和阵法,身体虽说健硕但应该武艺不如李眠,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者,为何会让后面那两个看起来满溢危险的家伙俯首称臣?
因此,青衫道士此刻前所未有的凝重,比之前对阵葛行间时还要专注几分。
毕竟葛行间是自己师父,最后关头葛行间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葛行间到最后还是给了自己这个徒弟一份生路与前途。但面前这个家伙,在这个特殊时刻来到西梁城,这时机拿捏未免有些太过敏感了!
“既然是李伯父,那晚生这厢有礼了。不知前辈今日来到西梁城所为何事?眼下皇帝驾崩,穆青候大皇子便是主事者,您要找西梁正主,直接找他便是了。”
周游的言语平静,准备随机应变。
而李伯勋听闻此话后微微哂笑,随即又摇摇头:“周道长,现在不管是你还是我,想要取他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这样的家伙又如何能够当得起天下共主的名号?再者说林家才是老朽心中的天下正主,你是林家最后的血脉,身上还有刀剑意这种世间顶级的武学加身,因此说起这天下共主,老朽觉得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穆青候铁青着脸,本来以他的个性定然是要找老朽讨个说法,但听到了刀剑意和林家唯一骨血这两个惊世消息后,一时间也微微惊愕愣在了当场!
李眠此刻亦是面目复杂,一方面是根本没想到周游会是林家后代,毕竟谁会把一个姓周的道士往林家方面去想呢?在一个便是对自家父亲的惊愕,在他的印象里,李伯勋就是一个落魄的将门后人,家里并不富裕也没有什么更多建树,因此李伯勋一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谁成想眼下,这位平凡无奇的爹竟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令李眠隐隐间有些难以接受和理解!
不过,若说此刻谁是最为惊愕,定然便是周游。
周游的担忧还是实现了,不论是自己的身世之谜还是刀剑意皆是不传之秘,除了他和葛行间之外根本没有告诉其他人,即便是李靖司这种定情之人也没有告诉,即便是李眠这种掏心窝子的知己之人也没有告知。
毕竟,周游不是那种大嘴巴的家伙,这些事情说起来也无甚新意,因此也就都保持了缄默,但眼下李伯勋竟然全部都知道,这又如何不让周游惊愕莫名!
“你还知道些什么?”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微发冷。
“你还想暴露些什么呢?周道长?比如你师父临终前还未使用却传承给你的绝杀大阵?”李伯勋再次语出惊人,但表情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恣意自在!
“你说什么?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根本没有去过凌天阁!”
周游这下子是真得搞不懂了,之前在凌天阁决战,他根本没看到除了他们不周山道之外的其他人等。但眼下这李伯勋竟能精准洞察一切,简直好似开了天眼一般令他深感无力!
“这又有什么难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既然你做了就别怕人知道,而且这世间只有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还真的没有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李伯勋这话说得异常霸气,当然根据他目前所掌握的这些信息,他的确也是有霸气的资格。
周游隐隐间感觉到,西梁城的大难海远远未完,甚至是刚刚开始!
本来以为葛行间便是他要经历的最后一个劫难,谁成想这手黄雀在后是这样的猝不及防又莫名强大!
“李前辈,照你这么说,那你是要跟我好好谈谈了,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尽管跟我说便是了。”周游准备顺水推舟,随机应变看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如此刚刚好,其实我还蛮喜欢你这后生的。我活了一把年纪啊,实在是遇不到一个能够与我对峙的有意思的人,即便是葛行间那小子依旧是没意思,我当初安排穆蓝微辅佐他起势,制造乾星门惨案和菩萨蛮兵变,屠尽林家血骨,总算是培养出一个世人惧怕的邪魔外道,谁成想最后还是抵不过一个情字,为了自家徒儿愿意放弃一切,不好玩啊!”
“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无论是周游还是李眠,无论是穆青候还是穆念安俱都惊讶地喊出声来!
“怎么可能......这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怎么可能!”穆青候满溢不可置信地大吼,但李伯勋根本连正眼都不打算瞧他一眼。
周游亦是深深震撼,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玩弄了!
不光是自己,这只手可能在葛行间年轻时候就开始操纵了!
等等,一只无形的手?
“原来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你就是那只在十九列国背后摸摸操纵天下大势的无形的手,你就是那个家伙!”周游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人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李伯勋三人却会心一笑。
“现在才领悟过来还是太晚了啊少年,不然你以为我在金墉城真的是什么狗屁谋士?区区两个列国之间的纵横还真的令我们李老看不过去!”
说话的是梅岭状元温白书,此刻的他面目憔悴,似乎经历过某些伤心的事情,但说起这些还是满溢自豪感觉。
“原来从一开始,谋划就开始了。”周游继续说着稀奇古怪的话。
“孩子,你还是太嫩了些,不过你的成长速度超乎了我的预料,你本身的能力也比之前所有人都更强,所以我觉得要跟你好好玩玩,这也算是我的晚年幸事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李伯勋笑得非常释然。
周游:“我师父葛行间临死之前跟我说过,他之所以给我留下绝杀大阵,就是因为还有未完的劫难在面前等着我。那时候我还想不明白,现在看来就是为了和你对峙。早些时候在箭楼后山,我和师父就讨论过你的存在,只不过当时我们仅仅只是猜测,后来我和司马种道也说过这件事情,谁成想今日你总算是愿意露面了,这样也好,我从来不畏惧明面上的敌人!”
周游此刻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还有一丝丝希冀的张狂!
李伯勋闻言亦是满眼赞许:“说实话,我一直在期待着,期待会有那么一个有意思的家伙,能够逼迫我亲自出手出面。但这一辈子匆匆而过,无论是穆蓝微还是赵星阑都没有做到,张太白和李岸然也没有做到,葛行间自然也没有做到,但你做到了,所以你要引以为傲!”
一阵阵大风猛烈刮过,李眠此刻眼神里满是陌然。
他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本来他就头脑愚笨,此刻更是浑浑噩噩不知该站在哪方。
穆青候和穆念安此刻亦是噤若寒蝉,他们基本上已经听懂了一些,此刻仿若两片孤苦无依的浮萍般满是战栗。
不过,穆青候此刻还是有几分胆魄和底气,毕竟在西梁城外还有所剩不多的几万金甲雷骑,他向来也不是什么轻言放弃的人。
周游冷笑:“阁下,你往日里隐藏的这么深,说实话也是苦了你了。既然你把话都说清楚了,那么咱们接下来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整个天下和世间英杰皆在你股掌之中,那么我就想问问,你究竟还想要什么,难道说你想要穆蓝微的位子?”
“皇位?你觉得那玩意儿坐着有意思吗?你想要的话,现在就可以坐上去。”李伯勋笑得很暖,但看在众人心中却飘起一层冷意。
“那你要什么?你还有什么依仗全都亮出来吧,毕竟现在还是在人家穆家的地盘儿,还是要给人家几分情面。虽说你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面子,但总该是给我几分面子。”周游忽然隐秘一笑。
“小小年纪说话比老朽还含糊,你想说什么直接说!”李伯勋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