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凉的态度异常干脆:“我和道长在陵阳分别时便有过推演预想,西陵关能守住的概率本就不高。道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切皆顺其自然,他自有他的想法和后手。”
“如此一来,大可高枕无忧!”
李眠对周游百分百信任,闻言咧开大嘴哈哈大笑,笑了两嗓子又变得稍稍低沉几分:“但我还是想他了。”
太子凉见状亦是面目阴翳,他拍拍李眠肩膀,随即拉着他来到峭壁边缘。
“打起精神,马上要有一出好戏瞧了。”
李眠闻言不解,太子凉指给他看,他稍稍往下一瞧,随即便再也移不开双眼。
洪峰峡下,不渡江边。
李岸然和李擎苍傲然伫立,好似两座青铜铸造的雕塑。
不多时,一叶扁舟缓缓驶来,舟上亦是站着两位白衣。
一位飘然欲仙,一位沉静如虎。
正是张太白与张陆。
水尽舟停,二人缓缓下船,和李岸然父子相隔一丈。
“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知道你一直躲在那衍羲山里当缩头乌龟,却没想到这一躲便是十四个年头。”李岸然语气微带嘲讽。
“哪里哪里,明明是被我赶出右江州的一条狗,在西泽大荒滚了一圈胖乎了不少,还舔着西梁穆家的脚底板才存活下来,我想见你也着实是不容易!”
张太白言语老辣不落下半分。
自当年他率领剑门众大败刀门,驱逐李岸然宗门离开右江州至今已经十四个年头。当年的李岸然带着门众一路逃亡至大荒西泽,直到傍上了穆蓝微才返回到南戎州站稳脚跟。
而这梁子,也就这般结下了。
虽说刀剑两门的仇怨本就是亘古留存,但历代的仇怨似乎都没有他们这一辈深刻难忘。以往的刀剑之争虽说激烈却未伤及根骨,但这一辈的张太白太过耀眼夺目,几乎险些令刀门彻底灭亡!
而今日,也是二人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面对给自己门徒带来死亡与鲜血的敌人,李岸然和李擎苍浑然不会有半分好脸色。往日里在父亲身后压抑兽性的李擎苍此刻亦是凶相毕露,背后硕大的斩马刀在风中呜咽怒号。
“我承认这些年我们过得不如刍狗,但狗养肥了也是能咬死人的。”
李岸然并未被张太白的话激怒,长久以来的逃亡生涯令他明白了韬光养晦,也有了难以置信的隐忍之心。
这样的人其实最为恐怖,表面上可能如沐春风很好说话,但一旦露出自己隐藏的真实犬牙,便会变成世间最凶猛残忍的大凶利剑!
而张太白此刻眼中看到的李岸然,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看来这些年你的确成长了不少。”
他笑着开口,随即将张陆往身后稍稍拉回一些:“但光有勇气还是不够,就好比你现在重蹈覆辙来找我寻仇便是一个错误。我已经心怀慈悲放了你门徒一条生路,你现在又把他们带过来找我送死,你真的觉得你是在做正确的事?”
“刀门众的每一位儿郎皆悍不畏死,与其活在屈辱中苟过这一世,不如堂堂正正像个男人一般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李岸然言罢,直接抽出自己背后的三把朴刀。
两刀在手,一刀插于腰带身侧。
李擎苍亦是举起斩马大刀虎目圆睁,随即朝着天穹发出一声虎豹嘶吼!
张太白静静看着这一切,缓缓朝后方招了招手。
后方霎时有一人轻功渡江,来至近前将手中长剑抛到他的脚前。
巨阙!
来者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竟是消失许久的杀人书生文般若!
此时的文般若比以往沉稳很多,眼神沧桑深邃气场冷冽迫人。他朝着张太白恭敬拜了一礼,随即微微起身傍立在十步之外。
巨阙剑重新回到原主人身边亦是有所感应,嗡鸣震颤着满溢雀跃的灵气。
张太白眼神温润地望着它:“好久不见了啊,老朋友。”
言罢,巨阙重新归于张太白之手。
一人一剑仿若浑然天成,澎湃的真气激荡四野令山河变色!
李岸然擎双刀直面风浪,他又见到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张太白,但此刻的他和以往一般一往无前,根本不晓得惧怕是何物!
“张太白,来战!”
“岸然兄,我们走吧!”
随着两声壮阔嘶吼,张太白和李岸然霎时消失在原地。
整片洪峰峡瞬间回荡起骤烈的刀剑交击之声,隐约可见黑白闪瞬的两道黑色影子,仿若鬼魅游魂一般变幻无常!
这是江湖上最为顶级的大宗师之间的战争。
不管是张太白还是李岸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足足十三个年头。
而还站在原地的张陆亦是笑看李擎苍:“擎苍兄,我知道我本事远不及你,所以今日请了般若兄为我助拳,你不会介意吧?”
文般若闻言缓缓上前,袖间寒光一闪又钻出一柄软剑。
正是当初在三千琉璃大道尽头诛杀禁军侍卫的那柄贴身兵刃。
李擎苍满脸狰狞地撇了撇嘴,可能是连日来在李岸然面前太过压抑自己,此时的他完全释放了自己的弑杀兽性,再次回到了当初那个一刀独砍望鹄楼的狂妄之徒!
“管他娘的一个还是两个,今日小爷就是要一人一刀皆送给阎王爷爷做寿礼!”
言罢,满身凶厉的莽汉倒拖着巨大的斩马刀咆哮向前,刀尾在江滩上划出火花乱窜的黑色口子,此刻的李擎苍已完全是一台泯灭人性的杀戮机械!
距离十步之外,张陆和文般若已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腥风。
二人亦是抽剑向前,此刻他们没有后退的资格!
“来吧,擎苍兄,我们痛痛快快分个生死!”
“是我生你死,都给小爷我滚回娘胎里转世去!”
江面上的生死对决轰轰烈烈展开,而北方联军大营的将台上此刻也精神紧绷。
草探花高坐于主帅位置,左侧是孔家二位,右侧是一名唯唯诺诺的青年。
这青年便是太京州的州主张庭,只不过眼下明眼人都清楚他并无实权,整个太京州只认张太白一人而已。因此眼下这个傀儡政权的小国公大气都不敢出,静静看着面前的三个老家伙品头论足。
孔慕贤收回注视战场的目光,笑着看向草探花:“花大师怎么看?”
“不好说,我对江湖事向来充耳不闻。”
草探花笑着回应,但面前二老很明显并不以为然。
草探花:“我这些年潜伏在诸国太久,本来能早回家乡几年,奈何在北戎州做纸人时遇到了周游那厮。不过后来我和他判断的都不假,战火引线当真便是在北戎州的陵阳,我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布局筹谋。”
温侯俊从旁陪笑:“那是那是,若不是您一手栽培,我也不能那般顺畅在北戎州执掌大礼官要职。不过周游确实是难缠之辈,不然也不至于我早早退出。”
“我的二徒弟严绛都斗不过他,更遑论你这个老酒友了。”
草探花笑着打趣,但言语间已然透漏诸般恐怖信息!
孔慕贤又恭维几句,随即正色道:“花大师,眼下不管太白兄最终结果若何,这洪峰峡如何攻坚还是得看您的方略。”
草探花望着绵延高耸的山势静默良久。
“据我的斥候回禀,眼下穆青候已然斩杀赵胤进驻西陵关。北戎州的大军所剩不多,分散到南淮麓和洪峰峡两地本就捉襟见肘。眼下青候既然取得成绩,就看赵凉会作何反应了。”
孔慕贤闻言恍然:“您的意思是拖着?”
“不错。”
草探花指指洪峰峡:“这峡岭本就易守难攻,强攻而上未免会损兵折将。江湖人要解决江湖事就让他们折腾去,但我们的大军万万不可伤到筋骨。即便是剑胄王骑和度厄迦南打得一滩烂泥,墨银遁甲军也必须要用在刀刃上才是!”
言罢,他缓缓起身:“赵凉若是此时分兵支援西陵关守卫陵阳,那我们便长驱直入直接登山占据。若是他专心固守不为所动,便修书青候让他一起来洪峰峡玩耍几日便好。反正陵阳借道可以直入洪峰峡顶,无论怎么看这场仗都无甚新意。”
草探花说得意兴阑珊,忽然温侯俊又插了一嘴。
“花大师言辞皆有道理,只是我现在担心的还是周游那家伙。据我所知眼下他并不在洪峰峡,亦不再南淮麓,我怕他会有什么隐藏的后手!”
“那他在哪里?”草探花回眸。
“据探马回报,此刻正在南戎州!”温侯俊面色微冷。
“赵辰阑?”
草探花道声可笑:“属实是自乱阵脚,赵辰阑和赵星阑的兄弟情仇,岂是他几句话便能调和得了?再者说即便南戎州出兵顶多能驰援西陵关,但西陵关已经被青候占据,他难不成是要直接对抗西梁不成?”
“这倒也是,小小的南戎州哪里会有这般胆魄,除非......”孔慕贤顿了一顿,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除非他觉得我们此战必败,北戎州还有苟延残喘的能耐,或者说太过轻视穆青候的金甲雷骑!”
温侯俊闻言随之大笑,但这话却好似戳中了草探花的心思。
草探花喝茶的手腕忽然猛烈一抖,眼神深邃似乎想到了某些周游也想到的东西。
“不好,不可能的......”
他这般一动容,温侯俊和孔慕贤皆是浑身吓得一哆嗦!
而就在此时,一名兵卫跑上前来恭敬禀告,又带来了一则有趣的消息——
“报——西梁二皇子穆念花亲至,拜谒泰山大人及东陈州主!”
草探花的面色阴晴不定,听到穆念花到来的消息依旧置若罔闻。
温侯俊还未见过这位“乘龙快婿”,当即命人恭敬邀请。孔慕贤却盯紧草探花面带忧色:“花大师,您究竟在担心什么?”
草探花没有理他,自己嘀嘀咕咕地径自分析:
“心里隐隐不妥,这道士不该不清楚西陵关的事情,也不该不清楚赵辰阑那家伙多么难被说服......”
“即便是能说服赵辰阑,南戎州又怎么可能敢于和西梁叫板?除非他认为西梁必败或者实力大减,但即便是被赵胤消耗了两万金甲雷骑,穆青候依旧是势力安在,若要把这一切解释得通,那就必须再加入一股势力......”
“可关键是还能加入谁呢?右江州岭南诸国、百国盟等皆是不入流的小国家,若是找一股力量牵制甚至打压穆青候,那放眼天下便只剩下中都府!”
想到这里,他眉目瞪得溜圆:“坏了!”
孔慕贤也是机敏之辈,自然也听懂了话中何意。但就在二人彷徨间隙,一身女妆的穆念花已经款款而来!
然后,下一秒三个老男人就全部都看傻了......
孔慕贤是在场唯一和穆念花打过交道的人,毕竟也是一州之主,当即支支吾吾地起身相迎:“念花皇子,您这是?”
“你该叫念花公主了。”
穆念花毫不避讳,自从恢复女儿身之后,她反倒是变得更加洒脱不羁。
鸿武陵静静跟随在她身后,温侯俊乍见这般场景有些晃神:“念花......公主,敢问这究竟是何故,你若是女子,那小女?”
“泰山大人莫慌,南瑾依旧在西梁平安享乐,我们的婚约可以继续维持。反正只是政治联姻而已,再者说您不就是求个女儿安康?”
穆念花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地释放最热烈的美感。
温侯俊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这番现实,当即又看向鸿武陵,随即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此时的鸿武陵变冷淡了不少,恭敬站在穆念花身后晃了晃头:“我是自愿追随念花公主,温大人不必过多猜忌与介怀。眼下南瑾的身份是皇子妃,我若是心怀想法,念花公主又怎可能把我留在身边?”
温侯俊还被蒙在鼓里,当即点头喃喃:“有你在西梁,也能多多照拂她,倒也不算坏事。”
穆念花伸手打断,随即看向草探花:“早就听闻东陈州有一位叱咤风云的军师,早年间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今日重新出山总算是见着了,花大师!”
草探花还沉浸在周游的算计之中,闻言皱着眉头挤出笑容:“念花公主也瞒世人太久,其实大可早早这般以真性情示人,毕竟这世道上还真没有几位如你这般的女子。”
“花大师休要夸赞,我们还是说说眼下战事。”
穆念花指指对面的峡岭:“眼下刀剑两门已经开始火并,这是江湖的事情,我们不去管束便好。真正的战场还在于泰山大人的孔家,在于墨银遁甲军和峡岭上的魁门北戎联合军的对抗!”
“说得不假,那念花公主有何高见?”草探花话锋一转,将难题又抛回给了穆念花。
“高见谈不上,而且方法就摆在那里,花大师自己看不见吗?”穆念花笑得浓郁。
“哪里呢?”草探花继续装傻。
穆念花指指将台下那些银鳞闪烁的军队:“墨银遁甲军乃是山门奇门遁甲铸造,我初始听闻传言便想不通何人能够说动山门造铠甲,也想不通为何要穿这些过于笨重的甲胄上阵冲锋。但现在我全都想明白了。”
穆念花微微朝着草探花施礼:“花大师不愧是北境第一谋士,竟然在十几年前就开始谋篇布局。你早已算到北戎州和陵阳的战略要义,也早已算到会有洪峰峡这一天!”
此言一出,满场表情精彩。
草探花抖抖手腕儿意兴阑珊:“都说出来,无甚新意,准备出兵吧。”
孔慕贤恭敬接过瞧看,赫然发觉竟是洪峰峡所有峡岭峭壁的最佳上山途径!
见到草探花起身欲走,穆念花忽然又拦住了他:“花大师,稍等。”
“不管是赵凉还是魁门军皆不是傻子,此番虽说魁门门主没有亲临,但对方的大军居高临下属实难以攻坚。即便我们有投石车和攻城火器,但攀岩的墨银遁甲军恐怕不一定能抵挡住居高临下的乱石和火箭。”
的确,墨银遁甲虽说能带来极高的物理防御,但在自下而上的逆流进军之中,并不见得便是万无一失的最佳策略。
但是,草探花闻言却依旧不以为意:“既然这样,那就不让他们进攻等我们上去咯!”
这话说得近乎玩笑,满场也俱都浑噩不解。
穆念花盯紧他的眸子,草探花摆摆手,随即丢下一句话:“给我点时间。”
时间又过了一日。
第二日黄昏时分,孔家和太京州的联合军吹响了进兵号角!
墨银遁甲军作为主力,擎攀城钩爪和登山镐逆流而上。由于有草探花事先勘测好的战略进军图,他们能够掌握到洪峰峡最容易攀登的部位,一时间密密麻麻浩荡如蚁巢般的大军呼啸而上,缓缓流动好似一片银色的膏药。
高耸的洪峰峡好似被巨大海浪缓缓吞并一般,太京州的军马排开了七组长蛇战阵,两阵营为投石组,两阵营为火器组,剩下三组皆为箭囊满溢的火箭组!
太京州的火箭里并非硫磺硝石,而是类似粉尘般的障眼之物。所有的筹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帮助墨银遁甲军逢山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