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吾儿!”
李眠重重嗯了一声,父子俩并没有过多话语,互相之间心照不宣的就此沉默。
他来到庭院里,穆念安还在安静地等着她。
穆念安离得并不远,早已经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李眠冲她挥了挥手,随即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走去。
穆念安静静跟上,将手上的铁链拿起又拽住李眠的手,安静地将二人重新锁到了一处。
李眠微感错愕,穆念安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的冰冷:“我也是战马上长大的军阀之家,家里哥哥们也不理解我想要的东西,因此我理解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黑军不会侵扰李府的安宁。”
李眠看着她艳若桃花般的眉眼,脑子里出现了远在苍梧的另一个人的影子。他默默道声谢谢,随即又道:“我们去下个地方吧,你跟我去到那里,办完事我就放你归去。”
当下二人无话,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大小姐也变得温婉了几分。
不过,李眠离开后不到盏茶时间,又有几个人来到了李府。他们全都穿着宽大的黑袍,看不清楚究竟出自何方!
而这些,李眠和穆念安都已然无从知晓了。
话分两头,此时陵阳城北部,有一处清幽竹林掩映下的府邸。
府邸无名无姓,牌匾早就被人给摘了。门口有军队巡视,甲胄穿着上看得出是陵阳山宫里的禁军。
贺华黎死后不久,其死讯在陵阳山宫里便传开了。由于温侯俊已然出逃失踪,邺王自然便主掌了禁军兵权。
不过,禁军数量不过三千,而且久未经历铁血征伐,根本不是穆家黑军的对手。邺王带上九位神秘道士,堪堪只能守住北部的小片区域。
此时的山宫已经近乎成为空山,不过奇怪的是黑军并未攻上三千琉璃大道,当然从战术上看这也的的确确是没有攻占的必要。穆念花没有兴趣去占领一座空着的王城,况且眼下各路诸侯皆虎视眈眈,入驻王城山宫只会招致四面受敌的不利之境,他穆念花可不会这么傻。
这间府邸是邺王在陵阳的基业,此时府邸大堂内坐满了人。
邺王没有坐在居中的主位,而是和太子凉少见地坐在了一起。顾南亭和罗青红坐在对面,道士周游取了一方蒲团,双手结印盘坐在四人中间。
在顾南亭表露身份并提出让与楼主之位给他时,周游和这位莫名其妙的南靖来客便所言甚少了。不光是因为二人并不熟络,而是因为无事献殷勤必有其妖。眼下陵阳城已经岌岌可危,他必须对所有人和事都小心谨慎才行。
本来此次会谈并未邀请南靖箭楼,顾南亭和罗青红像是两块狗皮膏药一般不请自来,太子凉和邺王也都没有表露什么异议。既然当家做主的东道都没有说什么,他自然也就不去过多干涉了。
“各位,想必陵阳和北戎的近况不需要我去细说。诸位可以交换一下知道的情报,我们看看接下来如何去有针对性的布防。我们也从不勉强,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不想说什么自然也可以不说。”
周游开口做了个开场,此番他们聚集在此,就是商讨如何解今日北戎之危局。
太子凉:“顾公子,不知南靖箭楼不好好在南靖待着,非要来和各路诸侯掺和我们的事端,究竟所为何意?”
赵凉开门见山,的确不光是周游心里不妥,这两个突然降临的家伙属实显得有些扎眼。毕竟南靖箭楼背后代表南靖,虽说是边陲小国,但属实也是一方不可忽视的势力。
罗青红闻言纹丝不动,一派以顾南亭马首是瞻的皮相。顾南亭闻言朗笑,笑容既不媚俗也不巧舌逢迎:“南亭此次前来完全是为了故人所托,绝不代表南靖,但如若周道长有所需要,箭楼愿倾囊相助!”
此话出口,道士周游紧锁眉头。
很明显,顾南亭在故意向自己示好。即便是他的神情如此诚恳,在这种场合中如此表露立场,对周游都会有不利影响的。
果然,太子凉和邺王的表情都微微复杂,纷纷猜测周游和箭楼有何种不可言说的勾当。但周游的神态也仅仅只是紧了一瞬,随即便又恢复了半睁半闭的慵懒神态。
“多谢顾公子好意,今日我们要讨论的是陵阳之危局。根据我的判断,周旋是穆念花坐下门客,城内的黑军死侍仅仅代表穆念花的势力,但不代表他兄长穆青候的势力。要知道西梁皇帝穆蓝微病危后军权都落在穆青候手上,也就是说真正的穆家大军还未进入陵阳!”
此话言罢,太子凉点头附和:“我已经派探马查到,目前穆青候派出谋士严绛游说诸国,已经联合了太京州和东陈州。太京州的剑门与东陈州的儒门孔家联合起来,里应外合打开我北戎城防。如若我所料不错,眼下穆青候的大军已然全面侵扰我北戎国境了!”
邺王听闻此话面色暗沉,之前严绛早已找他谈过城防合作的事情,只不过碍于保全自家祖业的缘由而决然婉拒。连日来他奔走于北城清剿穆念花的黑军,乍一听闻严绛还是顺利实施了城防计划,一时间怒火中烧,愤恨地砸了三下面前的乌木方桌!
“穆家这两个犬子,简直是欺人太甚!”
周游:“邺王稍安勿躁,由于事情紧急,各地根本来不及调动军马抵御。眼下你濮东郡的大军便成了重中之重,我们需要这股力量来对抗穆家大军。”
“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邺王冷声说了一嘴便陷于沉默。
只不过,令邺王不知道的是兵马并未齐出,邦彦在濮东郡怀有异心的事还未传到陵阳。只有一位老将军带着梅久郎率七千部众前来驰援,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疆域广袤并不能洞悉全局。
几人沉默片刻,顾南亭开口:“想必各位都是知晓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后人,如果仅仅是陵阳城的危局,那南靖箭楼大可以不管不问。但眼下涉及到了东陈州孔家,南靖箭楼便要义不容辞地和其对峙到底!”
这话说得周游浑噩不解,的确他对顾南亭口中的话完全未知。但他心里面隐隐间有一种诡异的错觉,毕竟十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太过特殊!
十三年前,他和师弟跟随师父一起离开道门,被李岸然堵截追杀。
十三年前,他身上发生了说不清楚的怪病浑浑噩噩,山神庙前死了好多好多人。
十三年前,他和师弟一起上到不周山上,修建了一幢破破烂烂的道庐。
………
那么十三年前的十九列国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呢?
陵阳城北部,邺王府邸的气氛有些低沉。
青衫道士周游还在径自沉默,眼下他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保持沉默。
如果要想得知关于十三年前的更多信息,他就必须要从在场的诸君中寻找线索。不过看着他们在这里唇枪舌剑,他反倒是感觉微微有些滑稽与可笑。
原因无它,毕竟之前和太子凉沟通时已经发现,有不知底细的势力隐匿在大局背后。不管是宫中的龙凤大案还是眼下的诸侯围城皆有其手段痕迹。如果真如他这般料想的话,那么眼下各路诸侯和堂前正在辩驳的诸君,就已经成为憨傻不知的懵懂棋子了。
周游不能去改变什么,毕竟自己也身在此般棋局之中。而且眼下能做的也仅仅是左右当前局势,他也没什么志向抱负去成为所谓的掌局者。
他一边听着大家说话,一边抚摸着怀里酣睡的猫。归去来兮还是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自家师父葛行间也完全没有任何现世的行踪。从不周山上下来的几件所图之事全部没有进展,这未免让道士感觉微微怅然。
想到这里,他抬起半睁半闭的慵懒眉眼,看了两眼峨眉山的方向。
堂内,顾南亭表示出了和东陈州孔家做对到底的态度,邺王和太子凉也都表示可以信服。周游挪了挪坐下蒲团,靠着罗青红近了一些。
“你们南靖和东陈州可是有什么过节?”他压着嗓子问。
罗青红对周游还是那般恭谨:“说来话长,简言之,十三年前那件事后,天下间推举出了江湖十大门派。我箭楼和东陈州的万花本来应属此列,但最终却饱受排挤无法位列十门之流。”
“所以万花和南靖箭楼开始同气连枝?那这东陈州孔家又是怎么回事?”周游又问。
“孔家本来只是东陈州的世家大族,篡位屠杀当时的州主夺取了东陈州政权。而当时的州主正是万花出身,因此孔家现任家主孔慕贤做出了血洗万花的罪孽事实!”
周游闻言了然:“明白了,那这孔家岂不是和西梁的穆家一样,都是血腥手段的上位者?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古以来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规律,政治更迭一般都免不了强者为尊。”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但罗青红听罢却表情不大自然:“周道长,别人说这话情有可原,你是万万说不得这番话的。”
这话搞得周游云里雾里:“你这是何意?”
罗青红此番却不再有问必答了:“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明说,不然会给你带来血光之灾。等到你遇到合适告知你的人,自然便会明白一切。”
面对故作神秘的罗青红,周游也懒得去过度理睬。此时场中三方已经聊到尾声,互相之间也达成了某种协定。
太子凉起身:“各位,不管外面还有多少要赶来的诸侯,我们想要赢得这场战役,就必须先扫清门前雪。陵阳城内的死侍必须剿灭,方可以陵阳为根基去援护四方。我父皇的尸骨还在山宫之中尚未安葬,因此顾公子方才所说的弃城不顾万万不妥。”
“我也同意,本王也知晓即便剿清陵阳死侍依旧是四面受敌,但祖宗基业在此万万不可荒废,我们赵家世世代代都必须要守护三千琉璃大道!”
邺王也站起身子,穿上一件虎皮大氅和赵凉站在一处。兄弟二人此时比之前和缓了许多,毕竟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怨,眼下也的确有值得共事的事情。
顾南亭也起身:“既然二位都不同意顾某建议,那顾某便听从二位所言。不过我的箭楼势力只听从周游道长一人调遣。”
说罢,他冲着顾南亭微微一笑,笑容满是真诚与炽热。
周游:“如此说来,那就劳烦顾公子告知箭楼有多少军马,现在何处安札。若是太子凉也信得过我,就由我来安排陵阳的反攻大计!”
“部众五百已在陵阳城四方城门驻守,更多门徒正在赶来驰援的路上。”罗青红拱手道。
“如此甚好,邺王的濮东郡大军也要来了,我们可以开始和穆念花先杀一盘了!”
青衫道士眼角微张,一股从未有过的冷血气势蔓延堂口!
连他自己都感到微微错愕,因为这股熟悉的肃杀感觉,让他想起了某些记忆模糊的年岁,某些大雨滂沱的山神庙之夜,以及某些尸横遍野的蚕洞洞口,还有洞口处那位做着纸人活计的匠人大师......
周游所想的自然便是草探花。
当初自洛北下船一别,到今日已有一段光阴。而此时的草探花却不在洛北,而是竟迤逦行路也来到了陵阳城下。
其实草探花是不愿再来此是非之地的。不过造化弄人时运不济,洛北是进入陵阳的必经之地,不久前刚刚被穆青候的大军破城屠戮殆尽!
虎狼一般的穆青候残虐凶厉,其麾下的军队也是浴血四方的杀伐之辈,因此从剑门打开第一座北戎州城防伊始,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便拉开了血腥序幕!
不幸中的万幸是后方城镇收到了风声,儒门的细作和剑门的安插难以再施展手脚。虽说眼下北戎州已经没有了王,但各地城主官吏亦是组织起了有效抵抗势力。虽说看起来已是大势已去,但即便是螳臂当车,该做的抵抗还是一样都没有缺少。
这便是北戎州亘古留存的血性,当年南北戎州分裂的时候便是大战经年。北戎州的军人从不畏惧战争,只不过国势一日不宁,无组织无章法的军队也仅仅只能是莽夫。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三十,邺王府邸会谈后第三日。
草探花是跟着逃难的流民一路走到这里的,他现在蓬头垢面,浑身上下满是腌臜。若是周游此时见着了他,定然会再夸赞一番清风傲骨,再感慨一番时运不济。
陵阳西城门外,从各地逃难的流民汇聚至此。城内有穆家黑军死侍把守城关,外面有穆青候的大军在烧杀掳掠。陵阳西北方之所以围聚如此广众的逃亡百姓,全都是因为这里有座城池广纳包容四方,城主信仰佛祖心地虔诚,因而百姓皆闻风而来用以避难。
此城谓之青阳,城主大开粮仓赈济灾民,也是当下北戎州少数没有失守的城池之一。
草探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进食,他跟着人流匆匆忙忙进了城,又跟着人流冲到城北部的赊粥处排队喝粥。不过他年纪老迈身体羸弱,抢不过那些有气有力的年轻后生,因此挤了好几个回合,皆被饿如虎狼的家伙推搡如滚地葫芦。
老迈的匠人最终无力地靠在了墙角,如果说乱世中难民是惹人怜惜之辈,那么被难民无情欺辱的草探花更是悲戚之流。
他缓缓闭上眼睛,等待自己即将饿死的身体被风雪掩埋。等待这潦草的一生就这般草率地走向终点。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毕竟他真的是太累了。
赊粥铺的营生红火了一整天,直到夜里黑暗笼盖方才堪堪止歇。官兵派人遣散了还在排队的流民,不过却对草探花依旧视若无睹。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在如此紧张局促的态势下,活着的难民都救不过来,哪里还会去顾及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家伙呢?
因此,此时的草探花,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已是个死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长时辰,只知道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困难,四方的嘈杂安静又兴起,太阳升起又落下。
直到,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白粥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有一位戎装公子,竟是南靖箭楼的顾南亭。
顾南亭在他身旁坐下,将手里端着的一碗白粥递给他。草探花见状浑身痉挛,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抬不起胳膊。
“我喂你吧,你冻僵了。”
顾南亭少见地语气温婉,他耐心地喂草探花喝完粥,又取来一方毯子盖在他身上。
“阁下是何人?”喝完粥的草探花总算有些力气,不过言语还是气若游丝。
“和你一样,逃亡此地,不足挂齿。”顾南亭笑笑,随即又仔细看了他几眼:“探花前辈,我认得你!”
“你到底是谁?”草探花的眼神里微微有些惶恐,但顾南亭的眼神里却满是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