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午夜。
南京路,新世界夜总会。
张万霖在几名弟子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新世界夜总会。两位笑容可掬的门童分列两旁,推开大门,以欢迎这位大人物的未来。
张万霖穿着一袭锦衣白袍,头上虽然满是白发,模样却半点没有苍老的感觉。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豹头环目、斜眉如剑,顾盼间颇有一种目中无人的霸气。
张万霖,别号“张大帅”,青帮三大亨之一,法租界的风云人物,时人称为“三色大亨”。何谓三色?黄、黑、白是也。三色为何?黄,自然指的是妓院;黑,则是鸦片膏;而白色看似干净,实则说的却是赌博和杀人放火的勾当。
时值民国十一年(即公元1922年)。放眼此时上海,“张大帅”的名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张万霖身为青帮的头脸人物,与“新世界”的老板沈青山是死对头,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新世界”夜总会呢?
几名黑衣弟子抢在张万霖前面开路,载歌载舞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各自分散让在两旁。早有认识张万霖的客人拱手相迎,寒暄道:“张大帅……”张万霖似笑非笑地摇着折扇,抱拳四下回礼。
两名浓妆艳抹的舞女飞迎上前。张万霖来者不拒,一手搭香肩,一手捂丰臀,谈笑间,已携二女步入舞池。在缭绕不断的歌声中,同两名妙龄女郎纵情起舞。
五彩缤纷的灯光随激情飞扬的旋律尽情挥洒。流光溢彩下,人群似蚁群般蜂拥潮动,只嗅到玫瑰香水的味道弥漫整厅。浮光掠影中,飘扬的裙角与楚楚的衣冠沦陷脚下,恍惚一瞥,也不知是谁的香汗花了谁家闺女的妆容……
午夜时分,兴尽而归的张万霖走出新世界。在两名弟子的扶持下,大摇大摆地登上汽车。还没等车子启动,张万霖却已经睡着了。
司机踩下油门,车子立刻轰鸣一声驶出南京路,随行车辆紧随其后。不多时,车子驶进一条看似寂静的街道。这街道的氛围说起来诡异无比,两侧林立的广告牌上看不见半点灯火。偌大的一条马路,能听到的只有汽车引擎发出的轰鸣声。若不是车灯的光亮还能照亮道路,恐怕整条街都要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上海号称“不夜城”,这条街道也并非偏远地带,何以在此刻竟阴暗寂静的像鬼城一般?车内,正昏昏沉沉的张万霖忽的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老江湖所特有的嗅觉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忙命司机停车,向后招手,让后面的车超过来,走在前面。
两辆车子平稳驶过街道,却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张万霖觉得事有蹊跷,便让前座的弟子下车查看。
那弟子下车看时,只见一辆撞废的轿车横在马路中央,硬生生拦住去路。那弟子掏出手枪,正要上前查看,不料张万霖临时改变主意,又将他喊上后座。
前车司机推了一下
废车,觉得那车并不算沉重,有三五个人上来帮忙的话差不多能挪开。正要回头喊人的时候,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枪响。司机眉心中弹,立刻扑到在自家轿车上。
早嗅出危机的张万霖按着左右弟子的后背,故作镇定的他手心已经渗出冷汗。只听到窗外不断传来枪战的交火声:砰,砰,砰,砰砰砰!子弹从左右两个方向打在前车的后排座位,里面的两个弟子当场被毙。后车的张万霖惊出一身冷汗,忙命令左右弟子掏枪还击。
刺耳的枪声击碎了夜色的帷幔,枪火似闪电般撕裂黑暗。鲜红淋漓的血泊中,死人的哀嚎声在绝望中惶恐蔓延。
砰!砰!砰!
……
这一役中,张万霖虽然全身而退,但终归还是折损了多名弟子。直到现在,那些刺客仍然没抓到一个。虽然张万霖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沈青山的作为,但上海滩除了沈青山还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刺杀他张万霖?何况这才两天不到,沈青山再一次踩在青头上拉屎,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被欺负成这样还能按兵不动,那三大亨干脆也就别叫三大亨了,干脆改名叫三大屁好了。
潮州会馆大院中,面对手下几百名弟子,霍天洪和张万霖显然已经坐不住了。沈达苦劝无果,只听霍天洪大声喊道:“那晚万霖的仇不报,今日八名兄弟的仇不报,难不成要等我霍天洪也死了,法租界被他沈青山一口吞了,我们再去报仇吗?”
“啪——”张万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杀到沈青山家,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把货抢回来!”见两个大佬都如此发话,一众青帮弟子再也按捺不住,一窝蜂地就要冲出会馆。沈达混杂人群中,虽还想阻拦,却已无能为力。八尺身躯任凭人潮推动,纵然身负万千武功,此刻也只能是望洋兴叹……
沈达暗暗感叹:“算了,听天由命吧。”这样想着,沈达悄悄闭上双眼,任凭数百名手持利刃的青帮弟子从身边川流而过。然而他很快又睁眼了,因为他分明听到:身畔的人潮刚走到会馆门前,居然不约不同的停了下来。转身看时,一名灰头土脸的黑面青年赫然出现在会馆门前,背后扛着两只大麻袋……
堂内有人认出这黑面少年,忍不住脱口而出:“洪三?”
……
哗!——
两麻袋的黑砖被一股脑地倾泻在大院中央。
师爷夏俊林缓缓走近,拿起其中一块嗅了嗅,果然嗅到鸦片所特有的陈尿味道。他微一皱眉,看向端坐堂上的霍天洪,用一种文人似的腔调咬文嚼字道:“未少。”
霍天洪点了点头,脸色略显阴沉,他将视线落到洪三身上:“你叫……”
洪三不敢怠慢,忙鞠躬拜道:“弟子洪三,祝霍老板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霍天洪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用一声冷哼打断了洪三的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洪三也是乖
巧,见话头不对连忙躬身遵命:“弟子明白……”
霍天洪沉吟道:“昨晚,你们八人押车,结果六人死于非命。现在就你一个回来了。你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旁的张万霖指着洪三冷哼道:“如果有一句假话,我拧断你的脖子!”
洪三身体一颤,恭恭敬敬地道:“小的不敢,只是……”
张万霖逼问道:“只是什么?”
洪三见张万霖一副凶巴巴的神态,心中颇有不忿,暗想道:“只是什么?只是你们这些所谓大亨,一天到晚就知道耍威风吓唬人。其实……你们以前跟我也一样,是些个一无所有的‘小赤佬’。大家旗鼓相当,半斤八两,我又何必怕了你们?”想到这里,洪三心中更是坦然,他把胸一挺,振振有词道:“小的口干,怕讲到关键处没了嗓子,打扰爷们的雅兴!”
霍天洪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洪三,听到这里,毫不吝啬地挥手:“备茶!”手下人立刻下去把早就泡好的碧螺春端了上来。洪山也不客气,接过紫砂杯一口就灌了下去,擦嘴一笑,赞道:“好茶!”
其实洪三根本没喝出茶的味道,那茶放的久了,温度只是尚有余温,也说不出是苦味还是香味。但洪三却觉得自己一定要喊出这两个字。哪怕只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
坐在高处的张万霖显然没了耐性,厉声道:“快讲!”
“是……”洪三低眉,从眼窝中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意,比比划划地讲道:“要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可真是九死一生!我等一行八人奉夏师爷之命按照地图来到一处山涧树林……忽然!林子中一片死静!接着,便是阴风阵阵如冤鬼哭泣,狼嚎声声如恶灵缠身。我当时就觉得情况不妙,于是马上靠近棺车,生怕货物有什么闪失!”讲到这里,洪三故意顿了一顿。打眼四周,见众人都凝神聆听,院内院外一片安静,连针尖落地的声音恐怕都听的见。不过堂上霍天洪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对洪三的话颇有质疑。
洪三咽了口口水,继续讲道:“当时,我心里就想:我洪三烂命一条倒也没什么!只是千万不能丢了帮会的货物!更不能丢了霍老板的脸!那一瞬间,霍老板的高大光辉的形象突然出现在我心里,我竟不知是何缘故不再害怕了……”这番马屁味十足的话本来极具反效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万霖的一声冷喝打断。但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霍天洪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不容易察觉到的微笑,但也是转瞬即逝。张万霖厉声道:“说关键的!”
“是!”洪三见霍天洪的脸色有所缓和,这才说:“突然,林中闪出两个鬼影,嘁哩喀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样子,头一辆棺车的三个弟兄就命丧当场了!”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的诸多弟子一片哗然,纷纷掉头接耳,窃窃私语。
堂上的霍天洪望了张万霖一眼,冷哼道:“那你可曾看到那两个鬼影的样子?”